25

道德坊谢家的门紧闭着,谁也敲不开。

因为谢歧从大清早就已经给裴氏立下了毒誓,今天别说前来叫门的是什么太医、武侯,就算今天安禄山就从长安城外打进来了,想要进谢家的门,也最好叫人用比安禄山腰还要粗的木桩子把谢家的门撞开!

在此之前,裴氏按照谢岐吩咐的,在真心尼寺上了平安火,匆匆就朝着西市的远路跑,几乎把长安县整整绕了一圈,这才满心欢喜地回到了道德坊。

心里想着这次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刺客,皆大欢喜。

结果一进家门,谢岐就一把把他从门外拉了进来,然后非常谨慎地探出头来朝家门外左右看了看,狠狠把门一关,又在里面合上了两道门闩。

裴氏正要发火,忽然看见花丛小院里停着一辆车,车上,是已经变得硬邦邦的阿史布德的尸体。

“这……”裴氏的满腔怒火,在见到尸体的这一瞬间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怎么还在咱家啊!”

谢岐不说话,阴着个脸把木板车狠狠往泥土地上一怼,阿史布德的尸体咣当当地滑了下来。

“你倒是说话啊!怎么回事啊!”裴氏对谢岐的态度极为不满,这一刻才终于憋不住了,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就让你干这么点儿小事,你都干不好!现在你知道把尸体全倒在地上了,刚才干嘛去了?车都到了朱雀门前,你怎么当时不把这股吃奶的劲拿出来啊!扔了尸体就回来,咱们不是说的好好的吗?我跪在真心尼寺的大殿里提心吊胆的,花了整整一两银子,一边磕着头一边让刺客帮咱们处理尸体,结果呢!刺客这会儿要是到了朱雀门,连个活儿都没见到!”

谢岐还是不说话,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径自冲进了后院,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两把巨大的花铲,然后把其中一把递给裴氏。

“干嘛?”裴氏愣着把脖子伸长,“你不是这个时候还想着要培土种花吧?咱们先得把这具尸体处理了啊!”

“我就是要处理这具尸体。”谢岐慢条斯理地说,“什么都别说了,我已经累的……真的很累,一开始就不应该折腾这么多的幺蛾子,直接就地埋了多好!”谢岐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地上狠狠地掀起一花铲的土。

“先别铲先别铲!”裴氏睁大眼睛阻止道。

“还不铲干嘛?留着阿史布德过年啊!”谢岐没好气地吼了一句。

“你吼这么大声干嘛!”裴氏把花铲往地上一扔,一身的泼气都扬起来了,“我让你别铲你就别铲!就算你要把他埋了,也要用旁边的土!这块的土是老娘我秋季要种牡丹的!他也配在牡丹底下死?”

谢岐愣了一下,也没有说话,把自己刚刚铲开的土又用铲子拨了回去,朝后走了几步,看到了一块刚刚谢了芍药的地,又扬了一铲子土,“这块行了吧?”

裴氏没搭话,只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后也拿起了铲子,跟着走到谢岐的旁边。

“说说吧,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

“狮子……”

“什么?”裴氏把铲子杵在地上,“狮子?”

谢岐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正要把阿史布德的尸体扔到地上,结果谁知道,朱雀门冲出来了三只狮子!”他一边铲着土一边无奈地说,“那我还能怎么办,第一时间来不及想那么多,我看着隔着一个门洞的乌大为已经慌不择停地开始收尸跑了。想也没想,把阿史布德扔到了车上,拉着车一路没命的跑,这才从狮子嘴里捡回了一条命。”

“这长安城……”裴氏皱紧了眉头,“连皇帝都跑了,怎么会有狮子?”

“谁知道呢?再待下去,说不定一会儿大象都能从宫里走出来!”谢岐没好气地说,“那些个大人全部都逃出长安城了,总不能抱着狮子,牵着大象一起跑吧?都留在长安城了,又没有人喂,就全部都闯出来了呗!”

“这……先不说刺客最后找不到尸体是不是就不了了之了,咱大清早的可是整整花了一两银子啊!这一两银子完全白费了!”

裴氏说完,两个拿着铲子挖土的人脸都同时酸了,为了这么一具尸体,居然花了一两银子,实在是比皇帝跑路了还要肉疼几十倍的事情。

一时间,两个人像是丧了魂儿一般,变成了两个挖坟的机器,你一铲子,我一铲子,谁也不说话,像是每一铲子都挖在了阿史布德的身上。

直到挖了足足一个时辰,两人早已是汗流浃背,满脸泥土,地上也多出了一个差不多半丈深的大坑,谢岐此刻已经站在了坑里,还不住地把土往头顶扬,裴氏擦着满头的汗,叫住了他。

“行了行了,已经这么深了,再挖下去,都够把阿史布德立在里面了!”

谢岐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笨手笨脚地拖着自己已经软掉的双手朝外翻,脚下一松,差点又滚进了坑里,还好裴氏眼疾手快,用铲头朝着他的肩膀上一挡,他才险险没有摔进去。

这时候两个人的力气已经不够把阿史布德沉重的身躯抬起来了,好在阿史布德是硬的,滚起来虽然会辗倒一片还没有开花的山茶,夫妇俩此刻也顾不上了。

两个人站到阿史布德的一边,双手一把跟着一把地向前滚,直到阿史布德终于咣当一声掉进了坑里,两个人这才对着自己的壮举喘着粗气,感到了一点点欣慰。

“埋吧?一鼓作气。”谢歧说着,把地上的土狠狠地朝坑里踹了一脚。

裴氏像是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栽一早上的花也没这么累,跟着谢岐踹了一脚土,跪倒在了土堆上,也不用铲子了,一把一把地朝着坑里抱着土抛。

大约又过了两刻钟,阿史布德的身躯永远躺在了谢家的花园里,再也看不到了。

两人背靠着背地坐在阿史布德的坟头喝水,谢岐大干了一场后,身体疲累,精神却兴奋起来了,一扫早上的阴霾。

裴氏却还是心疼自己扔进功德箱的一两银子。

“老谢,你说这次虽然我们写了阿史布德的名字,也赔了一两银子进去,那我还需要按照规矩过几天再投一两银子去‘还愿’吗?”

谢岐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还给个板子!咱家像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吗?尸体都是自己埋的,刺客帮什么忙了?埋了尸体不说,压坏的山茶花也至少赔了十几个铜板子。”

“要不说你弟弟真是个窝囊废!”裴氏忽然话锋一转,“一共就给了咱们三两银子,现在已经送出去了一两了,如果再给刺客一两,一多半都没了!”

“你说我弟干嘛,我弟给了咱们三两,这不是还剩二两吗?”谢岐反而想给谢山说几句话。

“这是给咱们三两吗?”裴氏忽然一下子又被点火了,“三两银子一扔,请来了一个要问我们要三十五两的阿史布德!还好我和你命大,要不然今天被埋在这里的,就是你和我!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人要来咱们家要债?等下次你弟来了,我非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一顿不可!”

裴氏和谢岐并不知道,如果还想要指着谢山的鼻子骂,说不定需要钻进狮子的肚子里了。

谢岐没搭话,他觉得,被裴氏指着鼻子骂一顿,倒也不冤枉游手好闲的谢山。

“你早上走的时候,那个乌大为也是要去朱雀门前抛尸的对吧?”裴氏问。

“可不是嘛!番邦的黑杂种,鬼鬼祟祟地就把那个叫妙妙的想扔在朱雀门前,要不是现在没有王法,我非去衙门告他不可,说不定还能得一笔赏钱……”谢岐忽然转了转眼睛,“你说……如果我现在去威胁这个番邦黑杂种,他会因为害怕给咱们一笔封口费吗?”

“你给我慢点,你给我慢点,”裴氏匆匆打住了他,“你说他的花车上躺着谁的尸体?妙妙?你压根就没看见吧?”

“不是妙妙还能是谁?”谢岐转过头来,“当时天还没亮呢,我俩又隔得比较远,谁也没细看谁。”

“当然不是妙妙了!”裴氏激动地一巴掌拍在泥土上,“我一进真心尼寺,妙妙就跪在那个蒲团呢!给我吓得,我还以为撞见鬼了!”

“妙妙没死?”谢岐皱起眉头来,“那乌大为的花板子上躺的是谁?”

“谁他妈知道那是谁。”裴氏拍着手上的土,骂了一句。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很蹊跷。”谢岐皱着眉头说,“你说,求平安火到底能不能求到刺客?”

“我也觉得的纳闷,你说吧,但是今天早上,去真心尼寺求平安火的就有三个人,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姑娘,看上去风尘仆仆的。”裴氏回忆着说,“我们都跪在那里,把自己要请刺客杀人收尸的事情说了,那个佛像后面是藏不住人的,如果刺客真的能听到,他是怎么听到的呢?”

谢岐答不出来,突然,裴氏像是屁股坐到了一堆火上,腾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了,“老谢,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吓我一跳。”

“师太!那个真心尼寺的师太,就是刺客!”

“师太?”

“对!不管什么时候去真心尼寺,别人不在,师太是一定在的,她就坐在佛像的附近敲她那个木鱼,其实把我们要杀谁的想法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别扯了你,我早就知道那个师太是个哑巴,她怎么会是刺客?你说你自己是刺客我都信!”

“师太不会说话,和她能不能听得见有什么关系?不会说话的人的耳朵更好使!”裴氏说出了自己的想象,“等我们一走,她就会把功德箱里的银子都掏出来,然后在按照上面的名字取处理事情,这才是她真正的早课!”

“照你这么一说……”谢岐想着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师太,此刻仿佛已经穿上了夜行衣,戴上了面罩,在空荡荡的长安城上空飞檐走壁,“如果她不是刺客,至少也是刺客的接头人!”

“有道理,糟糕了!”裴氏一拍大腿。

“到底是有道理还是糟糕了?”

“如果刺客真的是师太,那么我早上说的她都听见了,过几天要是不把后面的一两银子补给她,谁知道会有什么灾祸降临!”

“这……我们都自己埋了,还要给她一两吗?”

“你糊涂啊老谢,”裴氏认真地说,“我早上已经答应了还会给刺客补一两银子的,刺客能不记在账上吗?至于我们没有抛成的尸体,不管是被狮子吃了,还是不知道被谁收了、烧了,刺客可不管这么多!这一两银子师太收不到,是要来找咱们的麻烦的!”

“真是倒了血霉了!”谢岐摇着头,“算了算了,你改天再上一次真心尼寺,把那一两银子给了刺客便是,什么话都别说。”

“这一套都是长孙勇教的!我下次再去,给了银子就说刺客能不能把他宰了!”

“不不不,”谢岐摇头,“一个阿史布德我已经受够了,再不想惹这些事情,虽然这一两银子,确实太可惜了,但长孙勇祖宗八代的命加起来也不值一两银子啊!再说了,你要是跟刺客这么说了,刺客不答应,要一笔一笔跟你算,我们还得搭二两银子进去!”

“这一两银子不能就这么白白从我手里搭进去了!”裴氏气呼呼的,仿佛已经有人把她剩下的银子掏走了。

“那你还能有什么招啊?”

“都怪你那个窝囊废弟弟!”

谢岐没有再搭话。

裴氏抱着铲子,顺着花圃走了一圈,再走到谢岐的面前来时,眼睛瞪得很阴险。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至少,就算咱们要再多付一两,也要跟刺客把话说清楚,还个价钱……毕竟,这个年头谁的生意都不好做……”

“傻婆娘,刺客还能听你跟他扯大道理?”

“你才傻!”裴氏反驳道,“这一次,咱们把真心尼寺的师太请到家里来,让她帮咱们做一场法事,这最多也就花几十个铜板子顶天了,目的就是告诉刺客,或者让师太给刺客带个话……人是我们杀的,尸体也是我们处理的,什么麻烦都没有给刺客添,还请着师太做了一场超度。”

“给谁做超度?你不是想着再把阿史布德给挖出来吧?”谢岐一听头都大了。

“办法我都想出来了,剩下的还有些体力活,需要你来完成。”裴氏指着谢岐说。

“别跟我废话,我才不挖死尸。”

“谁让你挖死尸了?”裴氏眼睛一瞪,“现在你需要做两件事,我做两件事。”裴氏用手比出了两根手指来,“首先,你要去一趟丰邑坊,去那里偷一口棺材来,然后你还要偷一具尸体。”

“放你的屁!”谢岐一听就炸了,“偷棺材也就算了,我到哪里偷一具尸体去?还不如把阿史布德挖出来呢!”

“就去朱雀门啊!那个乌大为家里可没有咱们这样的花地,而早上碰到的那个妙妙,也是给刺客交了银子的……咱们怎么说也是在长安城有家业的人,他们俩一个卖身的,一个番邦杂种,比咱们更惹不起刺客!最终还是会乖乖地把尸体扔到朱雀门口的,到时候你捡回来就是!”

“脏活累活我都干了,你干什么?”谢岐横眉冷对。

“废什么话!我能清闲吗?去真心尼寺请师太来还不得我去?我不但得冒着丢命的危险见刺客,为了不让刺客在咱们家直接发难,做超度法事的时候,我还准备把长孙勇也请来,顺便把那个太医也请来,至少告诉刺客这些人都有份,不能只收咱们家的银子!”

“你请他们就来啊?长安城乱成这个样子,他们哪里会出得了家门?”

“当然不要告诉他们要来给阿史布德超度啊!”裴氏说,“我们就说,你弟弟谢山死了,这长安城也见不到什么熟人,大家以后还算是远房邻里,不管哪个皇帝回来了,以后相互也有个照应!”

“你要说我弟弟死了?”

“我可不是咒他死,我就是帮他做一场超度嘛,他自己也说自己已经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他给咱们找了这么多麻烦,我以后就在家门口挂上吊唁他的白联子,把想来要债的债主都打发掉,他可别再回来害咱们两个了!”

谢岐半天没有说话,他很认真地过了一遍裴氏的计划,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但一时间自己也没有任何更好的办法,嘴角向下耷拉着,委屈地像是再也扬不起来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