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岐出门的时候,裴氏把家里的油纸伞塞到了他拉的车板上,谢岐又给她塞了回去。
“你这婆娘,我是去丰邑坊偷棺材,你以为棺材有多大,我双手拉着车,哪里还有打伞的手?就算今天浇成落汤鸡了也是我的命。”
“废什么话!”裴氏一把将雨伞重新扔回了车里,“让你去偷棺材,你就真的只偷棺材啊?黄纸钱、元宝、蜡烛、檀香……你准备烧自己家的?都一次性偷回来,揣到自己的怀里!倘若是遇到大雨了,你是不是淋成落汤鸡了我不管,把胸口里将来要用作超度的物件都给遮好了。”
谢岐一时间无语,只能狠狠一眼瞪下去,转头就拉车朝着道德坊门外走去。
出了道德坊,谢岐一路向北,拉了整整半个时辰的车,这才赶到丰邑坊。
就如他和裴氏在出门前预料的那样,直到进了长安县,他才在路上看到了几个迟迟不从长安城离去的番邦,谢岐看着他们一个个脑满肠肥的样子,皇帝跑了对他们仿佛是个喜讯,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无数句杂种。
他拉着空车漫不经心地游走,直到大路上再也看不到个人影了,这才开始朝着两边的丧家铺望去。
没有一间铺子有人,谢岐甚至想着自己不如找个时间把其他铺子里的东西都搬进一间铺子,然后开始无本经营。赚死人钱,发死人财,可不比每日在西市做牙郎说杂种话,提心吊胆地骗差价容易多了?
带着这个想法,谢岐开始物色丰邑坊最大的丧家铺,拉着车足足走了一圈,终于看到了一家“郝记寿财店”,无论从店铺的大小,营生的规模,能够买到的白事用品的种类来说,都算是丰邑坊最大的一家。
最好的事情莫过于郝记寿财店两边都空着两间其他的丧家铺,如果真的要挪货,一辆板车就能来来回回地运,极为方便。
还有个办法是把一排五间店铺都打通,都并进未来的“谢记寿财店”里,花点钱请些地痞流氓看场,不管是谁家的掌柜逃荒回来了,都保证他要不回自己的店。
谢岐越想越深,只感觉白花花的银子就朝着自己扑过来了,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朝着郝记寿财店的后堂走去。
后堂里都是棺材,还有些没有刻过字的石碑,谢岐左挑挑,右看看,不断地用双臂丈量着棺材的尺寸,与自己拉货的板车对比。
最后终于选了一口朱红色的木棺,棺身和棺底都有花卉的镂刻,棺盖上还用雕花设计了一个通风孔,防止腐败气体积聚。
谢岐越看越觉得满意,一来这口棺材至少值三两银子,刚好弟弟谢山给了自己三两;二来既然是给自己的弟弟办丧事,这口棺材既不似大户人家的镶了金带了宝石那么浮夸,也不是六块木板随意拼出来了破木箱子;第三,这口棺材上画得全是花,自己家刚好做得也是花卉生意,如此一来,无论是谁看见了,都信得过这是为谢山精挑细选的归宿。
然而谢山却没有料到,这口棺材比他想得要重得多。
大小很合适,当他准备从棺材店里把棺材扯到板车上的时候,才后悔自己没有带托运的绳子,只能蹭着地面,双手扶着棺口,一点一点地朝着外面拖。
谢岐给阿史布德挖了一早上的坟,哪里想过今天还要干这么重的体力活。
自己从小到大,学得都是番邦话,目的就是为了不劳动,在西市动动嘴皮子就能挣到钱。只感觉今天一天把一年的力气都花出去了,吭哧吭哧地喘个不停,好容易拉过了门槛,板车的正中还躺着一把破伞,只能先把破伞扔进棺材里,然后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空棺运到了车上。
运了空棺,却还有一个厚实的棺材盖子。
谢歧这会儿已经扭了脚筋,每走一步都感觉踝骨里面火辣辣的疼,最终只能靠在棺材上先休息一阵。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从踏进郝记寿财店的第一时间起,所有的行动,都被早已住宿在这里的房默之和柳婷看在眼里。
房默之和柳婷就躲在一口大棺材的后面,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哼着小曲走进来,选了半天棺材,脸上丝毫没有家里出了丧事的沉重。
接着就看着他像老牛一般,笨拙地拉着棺材朝店外走,柳婷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是来偷棺材的?”房默之轻轻地捂住柳婷的嘴,不让她发出嗤笑,问完了话,手才跟着一放,“看他也不容易,要不我去帮帮他?”
“不要帮!”柳婷按住了房默之想要现身的冲动,“长安城这么多家店铺都是空的,也不知道这人安得什么心,非要偷棺材,你想他刚进来的时候,一边挑棺材一边嘴上笑得跟花一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就偷偷躲在这里,不要让他发现了,他还能一次把这家棺材铺偷完了不成?”
柳婷的话很有道理,反倒提醒了房默之,“你说,如果他今天是为了别人偷这口棺材,会不会有麻烦?”
“有什么麻烦?”
“你想啊,如今长安城里这么不太平,每个坊随时都有可能死人。这个人如果盯紧了死人的生意,今天偷一个,明天偷一个,一个月下来,就能把这间棺材铺搬空了,还赚个盆满钵满!他发丧了良心的财我管不着,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让他把咱俩的藏身之所给拆了,接下来咱们可没什么能躲的地方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那天在真心尼寺遇到了妙妙,妙妙说如今的香云楼只有她和乌大为两个人,随时欢迎咱们回去住。现在朱妈妈也死了,那里不但清净,还有酒有肉的,饿不了肚子……以前,你不是总说香云楼是全长安城最好的地方嘛?”
“我说得那是你在香云楼的住处才是最好的地方,”房默之皱着眉摇了摇头,“这香云楼还去不得,妙妙杀了朱妈妈……”
“呸呸呸,你可不要瞎说,朱妈妈是刺客杀的。”柳婷瞪了房默之一眼纠正道。
“好,刺客刚刚杀了朱妈妈,刺客又帮咱们把谢山也杀了,你和妙妙两个人……我们都……我们都和刺客那么熟,凑在一起,真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那每天睡棺材里也不是个办法啊默之。”柳婷拽着房默之的臂膀摇了摇。
“其实以后住哪里不要紧,主要还是身上得有盘缠,”房默之踌躇着说,“就算是以后住进了香云楼,武侯来查案,或是有当日跑出去的姑娘来勒索,只要身上有银子,就能随意打发了。那些反复使坏的,就去求他们一柱平安火,这些我都想好了,只不过……”他话没有说完,忽然看着谢岐又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准备把最后的棺材盖运上自己的板车。
“我有一计。”房默之眯了眯眼睛。
“什么计?”
“你待会儿不要出来,既然这个人恬不知耻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棺材,我就替天行道一回!”
“默之你要干嘛?”柳婷着急了,压着声音大声问道。
“你一会儿就看我演戏,记着,别出来。”房默之拍了拍柳婷的肩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随即从棺材后面站起身来,默默走到了谢岐的身后。
此刻的谢岐,正张着双臂,用十指抠住棺材板的两边,要先把棺材板竖起来,才方便他从屋内拖拽到外面去,猛地一使劲,累得整张脸都憋出了红色。
“你买棺材啊。”突然,一个声音出现在谢岐的身后,不冷不热。
谢岐吓得全身都跟着抖了一下,刚刚抱起来的棺材板,一瞬间再也撑不住重量了,放也不是,扔也不是,只能让棺材板的重量带着自己的身体,像是抱在一扇门板上一样径直倒下去,咣当一声,连人带板平平摔到了地上,脑袋对着棺材板狠狠地一磕。
“哎哎哎!”房默之一边劝阻着,一边脸上禁不住笑了起来。
谢岐的样子实在是滑稽,等谢岐转过脸来看他,他赶忙憋住了笑容,装作一副好心的样子,走上前去把谢岐从地上扶了起来。
“怎么样,你别着急啊,没摔坏吧?”
“没……没有。”谢岐的头上鼓出来了一个包,却不知道对方是哪路的神仙,想着自己偷棺材的事情被抓了个现行,都来不及叫疼,强忍着火辣辣的痛感,嘬着牙花子说话。
“客官一看就是个实在人,来买棺材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径自就搬了起来……小店经营的小本生意,若是平常的日子,客官只需来我们店里订购,小店就能自备马车给客官送到府上去,整个过程都不需要再收客官的银子……现如今吧,客官许是听过了,长安城不太太平,送到府上是有些难为小店了,但帮着搬棺材,那是小店应该做的!”
房默之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每句都在给谢岐献殷勤,实际上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告诉谢岐:身为这里的掌柜,你居然敢偷我的棺材,我就当没有发现,你好自为之。
谢岐的头还被撞得嗡嗡直响,听了房默之这一席话,心里大叫不妙。
他打量着房默之,自己也分辨不出对方是不是这家丧家铺的掌柜,但突然出现在了丰邑坊,却又不是番邦人,大概率是这间店的掌柜。只不过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没有生意的时候,不知就躲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早知道就找一间小的棺材铺了,丰邑坊这么多棺材铺,我也是缺心眼,偏偏要偷最大的这一家,这么大的产业哪是说放弃就放弃的哦!这次得认栽了。
谢岐一边后悔着,一边看向门外自己板车上的棺材箱子,那破箱子里还装着自己的一把油纸伞,如今就算是要抵赖,说自己只是来店里看看,也是说不过去了。
“您就是这间店掌柜的?”谢岐看着房默之有些年轻,问出了最后心中的怀疑。
“掌柜的是家父,这不过这段时间家父回老家去了,店里大大小小的生意就交给我来打点,我姓郝,单名一个咏字,客官叫我郝咏便是了。”
——完了,名字都对上了,这就是郝记寿财店的主家。
谢岐听完,一脸的生无可恋。
他也知道自己的面色不好看,于是借着自己的情绪开始编瞎话:“就像郝掌柜刚才说的,这长安城,是真的不太平啊!在下道德坊谢岐,我有个弟弟,今天早上在西市也不知道惹了哪一个番邦的权贵,硬是被活生生打死了,送到我府上来的时候,人都认不出来了。身为兄长,痛心疾首之余,来到了这丰邑坊,家里的灾祸来得太快,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啊!看到了你们家的棺材铺,只想着先挑一口棺材,整个心里都是空唠唠的,唉……”
“哦?”房默之心中突然变得疑云满布,“你叫谢岐,你死去的弟弟叫什么名字?”
谢岐一愣,心想我买你棺材你问我弟弟叫什么,莫不是谢山那个小王八蛋跟这家棺材店也有过节?如此就更要把他的死讯说成真的了!
“谢山,我弟弟叫谢山,长安城只有这么一个谢山。”谢岐画蛇添足的补充道。
房默之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他的眼睛明显地瞪大了一下,被谢岐看在了眼里,但谢岐只以为果然是被自己蒙对了,谢山是大概率欠了这个郝咏的钱。
“真是闻者伤心,听着落泪,”房默之长长吁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你刚才说你弟弟谢山是被西市的番邦打死的?”
“对啊!还能是谁?这些西市的番邦杂种!”谢岐破口大骂,“他们趁着圣上不在,每日都在西市附近胡作非为,欺男霸女!我刚才来丰邑坊的时候,还有几个扛着刀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大笑的,不知又是犯了什么孽障,唉!”
——今天我算是栽你手里了,但我也要把西市这群番邦杂种的可怕之处添油加醋地说出来,我让你每天在这里做棺材生意都提心吊胆的!
谢歧看着房默之的脸色更加地白了,感觉是自己吓到了对方,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厉害。
然而房默之却完全没把他描述的西市番邦暴徒形象记在心里。他只是觉得蹊跷,这谢山,分明是在通义坊被自己打得奄奄一息,怎么又变成被西市的番邦杀了?
自己在长安城来回奔走的这几日,难不成谢山痊愈之后又惹了新的祸事?
再一想,他仿佛又明白了,一定是柳婷上真心尼寺求的平安火起了作用,说不定就是刺客假扮成番邦的人,把谢山给打死了。
“不平安,不平安,世道不平安。”房默之见到谢岐一直盯着他,忽然也觉得自己有些造孽,心里不忍,随口附和着说。
“我在西市还算有些人脉,郝掌柜不知,我是做牙郎的,以后郝掌柜如果在西市遇到什么无赖之事,也可以来道德坊找我……敢问郝掌柜,我挑的这口棺材,是个什么价?”谢岐砍价的方式倒是别具一格,先是摆明了自己的身份,像是要跟房默之做朋友,然后才问价钱。
“客官眼力是真的好,我这口棺材特别好,它……”如今房默之只想早点把他打法走,但已经扮了棺材铺掌柜的角色,便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当说到棺材的好处时,他瞬间磕巴了,他哪里知道这口棺材好在哪里,“它是一口崭新的棺材。”
谢岐愣了一下,心想这他妈还用你说啊?你这里莫不成还敢卖装过人的旧棺材的?
“客官是我今天的第一单生意,我能给客官折个价,就算你五百文好了。”
五百文?谢岐吃了一惊,根据他的经验,这口棺材少说要卖三两银子,对方却只要五百文,难道真的是交朋友来了?
“好,五百文就五百文,一口价!”谢岐赶忙回话,摸了摸身上,却是带着谢山送给他的银子,最小的也有一两。今天是来偷棺材的,压根就没打算要花钱,谢岐不情愿地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来,放在身旁的棺材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房默之大体知道自己是买便宜了,但真心不再想纠缠这件事,却看对方摸出了一两银,这是要剪开一半的意思,早知道就卖他一两了。
“我去找个戥子和夹剪来。”房默之回头朝着里面走去。
戥子便是专门用来称银子的微量小秤,房默之刚住进来的时候有印象,后面小柜台的木抽屉里,装着配套的剪银道具。
使出了一把吃奶的劲,房默之把谢岐的一两碎银剪成了两块,用戥子一秤,却是一块三百文,一块七百文。而那块七百文的银子已经相当小了,再剪又要费工夫,房默之刚要打算最后把棺材三百文卖给谢岐,谢岐却率先开口……
“除了棺材之外,我还需要些祭祀用的纸钱、红烛之类的,掌柜的算我七百文吧,银子不用剪了。”
“随便挑,”房默之一张手,甚是大方,他随即先找了个蜡块,把剪银时掉在棺材台上的碎银屑一点一点沾在了上面,方便谢岐以后融着用。
谢岐也不客气,心里花了冤枉钱,手上把棺材铺的各种祭祀纸钱,带着香炉、烛台、酒杯、盆碗,统统都抱进了棺材里。
这才想到裴氏真是猪脑袋,棺材板是可以合上的,这些纸钱都不会被淋到,她还硬要自己拿把破油纸伞。
上够了货,房默之和谢岐一前一后,抬着棺材盖子默默地架到了板车上。
“殊不知何时要办白事,在下如若有空,也希望能够前往,一祭令弟在天之灵。”临走之前,房默之多了个心眼,他想最后看看,这个谢山到底是被自己杀的,还是被刺客杀的。
“郝掌柜有心了!”谢岐巴不得郝咏能来,开棺材店的最懂祭祀的规矩,给白事搭礼的份子钱是少不了的,“明晚,道德坊……”
谢岐和裴氏就是没有死人的条件,若是办个临堂就能大把收份子钱,夫妇二人一定宁愿天天办。
谢岐把自己家的地址巨细无遗地告诉了房默之,拉着“一箱子的财宝”离开了。
“你真要去啊?”柳婷听着外面没有了动静,这才从棺材后绕了出来,一边不断地轻轻跺脚,刚才蹲的时间太长,她双足只感觉发麻。
“去吧,”房默之看着谢岐离开的背影,“冤有头债有主,一直一来我还拿着姐姐家的银鱼袋,提心吊胆的,如今能见到尘埃落定,对我们都是件好事。”
柳婷想了想,虽然觉得房默之此行发生意外定是祸事,却也觉得该和过去做个了解,默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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