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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同一天来到真心尼寺两次,尤其是自己已经完全知道了这个真心尼寺是长安城唯一能够联系到刺客的地方……

她站在寺院的门口,真心不愿意进去。

不比每日破晓来求平安火的慌乱,这会儿的真心尼寺并没有香客,师太的木鱼声也听不到了,估计是在后院处理杂事。

裴氏鼓起了勇气,迈过了大殿的门槛,第一眼,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功德箱看去。

功德箱就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仿佛从破晓到现在,从来没有人动过,大殿里并没有人,裴氏整个人的眼光却被功德箱牢牢的吸引住,她不断地问自己,刺客是不是已经来过了?如果师太就是刺客,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去长安城各个坊杀人了?最重要的,如今自己面前没有任何人看管的功德箱里,到底还有没有银子?

在好奇心的再三驱使下,裴氏终于忍着自己脊背上不断冒汗的感觉,朝着功德箱的方向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像极了一只循着腥味想要偷鱼的野猫。

走近功德箱的时候,她听到了寺庙后方传来沙沙的扫地声,一定是师太正在扫地,顿时宽心了许多。

同时,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受骗了,教她请刺客为自己打理后事的人是长孙勇,那么长孙勇又是从哪里听来着这种方式呢?听着沙沙的扫地声,她忽然觉得师太应该是个正常人,怎么也不会和自己想象中飞檐走壁,草菅人命的刺客划上关系。

如果这从头到尾就是某个长安城的闲人编出来的谎话,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家都在犯了杀生之罪后来这里投银子,想来也有可能。

毕竟,自从自己从杜陵村嫁进长安城来,各种风言风语就在街间里坊就没有断过,有人传过西市的胡椒跌价,一个铜板就能买三两;也有人传过某个南边的坊里住着整整一坊的刺客,如果倾巢而出,一晚上就能把长安城屠个干净……不管是什么样的谣言,一开始都是有模有样的,越传越是邪乎,直到终于传到某个人的嘴里,被加进去了一些根本不符合常理的细节,它才不攻自破。

这个时候,所有传过谣言的、听过谣言的人都一瞬间变成了聪明人,装作一副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而关于平安火请刺客的谣言,要是搁在长安城的太平日子,就算家里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裴氏也要再打听打听更多人的说法,才会相信。

这次信的太轻率了,原因有二,一是之前传出皇帝逃离了长安城的谣言,结果是真的,大唐上百年也没有出现过的事情,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再一个也是因为皇帝跑了,除了长孙勇的第一手消息外,谢岐和裴氏对此能够打听的人并不多。

这几日在长安城各个坊间游走,连人都没有见到几个,更不用说去核查谣言的真假了。

有那么一刻,裴氏觉得什么刺客什么平安火,一定是不知道哪个闲人编出来的谎话,这功德箱里已经被一两接着一两的塞满了,其中还有自己特别舍不得的一两银子在里面。

后院扫地的沙沙声还在继续,裴氏一时间忘了自己来到真心尼寺的真正目的,她感受着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想要把功德箱搬到地上,把自己的一两银子连同写了阿史布德名字的鱼子纹纸,都拿出来!

——还好把阿史布德埋了,一开始就该干这件事,结果惹了太医惹了武侯,还让阿史布德手下唯一的那个卷毛杂种知道了真相,真是惹了一身的骚气。

裴氏心疼起银子的时候,一下子就气不过了,也不知这一刻哪里来的勇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双手就去捧祭台上的功德箱。

想着功德箱里是满满的一箱银子,裴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间心情荡漾,仿佛只要自己胆子够大,把这功德箱抱进怀里转身就跑,从此就能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

于是她在双手上铆足了气力,从木箱的下方狠狠把箱子一拖。

“当啷啷——”一声脆响,却是贡着发霉果子的铜盘被砸到了地上,已经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果子满地乱滚,吓得裴氏眼珠子都要从眼眶中瞪出来。

最让她惊讶的事情,功德箱是空的。

就算今日破晓之时,除了自己外谁都没有往里扔过银子,那里面也应该有一两才对,她约莫着这一两银子有可能卡在功德箱内的角落了,轻轻摇了摇箱子,然后又重重摇了摇箱子,里面依然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声。

借着大殿内的光,裴氏朝着功德箱投钱的地方朝里看,门外阴着天,箱子里是黑乎乎地一片,她对准了祭台上红烛的火,果然空空如也。

裴氏愣在了原地,整个身体像是被抽了魂一般的,慢慢把功德箱放回了原处。

同一时间,她发现了一件更让她害怕的事情,后院扫地的沙沙声消失了!

看着一地的发霉贡果,裴氏瞬间醍醐灌顶般醒了过来,赶紧爬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全数放进身边的小铜盘中,垒成一个三角形的堆,然后慢慢地重新摆到了供台上。

待事情都办完了,她刚想要松一口气,突然看见大殿通向后院的入口站着一个人!

师太戴着蓝色的布帽,就站在距离裴氏约莫三丈的地方,手里攥着一串佛珠,慢慢地用自己的拇指一颗一颗地拨拉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看着裴氏的。

刚才的一阵手忙脚乱,裴氏根本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师太看到了自己的哪些行为,顿时感觉自己所有毛孔的毛都跟着竖起来了。

也不知道裴氏心里在想什么,忽然就跪倒在了佛像前的蒲团上,头如捣蒜一般开始磕头,一个接着一个,像是在寻求救助。

磕到第七个的时候,她才想明白了,如今就这么磕下去,就让师太以为是自己打翻了贡果,正在求神灵饶恕好了。

于是她开始念念有词,表现地更加虔诚,直到磕到第十个,终于磕不动了,双手合十,紧闭着双眼。

这一刻,她又想清楚了一层,功德箱虽然是空的,但也不能完全证明师太就是刺客,或是师太已经联络好了刺客,有一个可能,是师太每日确实需要再固定的时辰把功德箱掏空,毕竟,这是每个寺院必要的收入来源,维系巨大的庙宇的日常开销。

直到最后,裴氏慢慢地磕了最后一个响头,双手合十,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远处的师太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地板上,除了手中不断滚动的佛珠,一动都不动,静静地望着裴氏,偶尔眼睛眨一下。

裴氏从小到大都没有跟刺客打过交道,但这一刻,眼见为实,她有些信了,师太断然就是大殿内的刺客!

她从来都不说话,别人都说她是个哑巴,如果是装出来的,那也太简单了。

不仅是刺客,师太也有力不济的时候,说不定还养了狮子!

裴氏对自己说。

另外,如果她是个普通的师太,每天把功德箱里的银子倒出来的时候,就不会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花这么大的价钱来求平安火?也不想为什么包着银子的,总是一张张的鱼子纹纸,而每一张鱼子纹纸上,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一瞬间,仿佛一切都说得通了。

裴氏连忙几个小步走到了师太面前,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师太的面前,也不敢抬头看师太是什么反应,头压在地上,急急忙忙地开口道:“师太在上,还望饶……”她想说饶命,但感觉师太一定不希望自己刺客的身份被揭穿,于是强行改口,“饶小女子,小女子做了错事,刚才一个没小心把供桌上的供盘给打翻了,虽然现在已经捡好,但如此触犯了神明,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裴氏抬起头来,正准备装模作样地朝着自己的脸上抽几个巴掌,师太却轻轻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师太对着裴氏摇了摇头,她慈眉善目地将裴氏的胳膊拉了拉,意思是让她起来说话。

果然,师太只是哑而已,并不是听不见……

明明是裴氏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却让她忍不住去想自己在今天破晓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一着急,却又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裴氏站了起来,还在不在地点头哈腰,回头看了一眼供桌,心中依然忐忑不已。

供桌离人们来跪拜的蒲团,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如果不是刻意要用手去够供桌上的果盘,就算在地上把头磕碎了,也不会震到供桌,裴氏自己认了错,这一时半会儿却完全不能够想出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伸手动了供桌上的供物。

好在师太是个哑巴,裴氏无论解释不解释,她都不会问,也不会刁难。

“师太,这次我来咱们真心尼寺,是有求于师太的。”裴氏镇定了一番,终于把自己本身来此的目的记起来了,“如今长安城并不太平,造化弄人,我家的小叔子,也不知道在西市得罪了什么人,居然被打死了,”她说着低下了头,强行去用袖子抹自己的眼角,眼角干得就像是刚刚被火烤过,一滴泪都没有,裴氏却硬是装出了哭腔,“如此横死街头,他的哥哥和我自然于心不忍,希望他来世能投个好人家,于是我专门来此请师太出山,能在明晚为我家小叔子做一场超度的法事,以祭奠他的在天之灵。”

裴氏狠狠地擦了擦眼睛,然后把头抬起来,看着师太,师太只是听着,似乎有所为难。

“没想到白发人要送黑发人……”裴氏觉得一定是自己演技不够,虽然那她一头的乌发没有一根是白的,低下头又要开始装腔作势。

这时,她却感觉师太再一次托住了她的臂膀,她怔怔地一抬头,师太对上了她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裴氏一瞬间就感谢起师太的大恩大德来,她把自己在道德坊的地址清清楚楚地说了两遍,再一想师太能靠着鱼子纹纸上的一个名字,满长安城的乱杀,谁住在哪里还不是了如指掌。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打起新的主意,非常想趁着如今的大殿内没有第三个人,把早上自己和谢岐埋了阿史布德,不再需要师太动手的话说了。

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刺客师太正面沟通,一旦说不好,可不要给自己惹了杀生之祸。

于是她就直直地盯着师太的眼睛,似乎想要把脑子里的话都通过眼神传给师太一般。

师太看了她半天,以为她还有事,却没等到裴氏再说一个字,最终裴氏低下眼眉,草草谢过师太,转过身去,像是夹着尾巴一般,默默地从大殿内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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