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大为出门的时候，心里焦虑极了。
因为第一天晚上没能将朱妈妈安置在朱雀门外，第二次便心有余悸，只想着用最快的速度把最简单的事情办了，结果忘了其中最关键的一个步骤：给朱妈妈的脸上印一朵大梅花。
他一时间都没来得及给妙妙和安心禾打招呼，只说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立即操办，至于是什么事情，等他办妥了回来再说。
谁知道天公不作美，他才刚刚从醴泉坊走出来，天空突然变得超暗，几声沉闷的雷鸣打破了宁静。
雨水如万马奔腾般从天而下，撕开天空与大地的帷幕，雨点如黄豆般打在屋檐上，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等到乌大为刚刚走到布政坊的附近，地面已经被厚厚地雨水覆盖，水珠在地面跳跃，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一支支欢快的奏乐。
他揣了揣怀里的梅花如意，在雨中伫立了片刻，整身的衣服已经被湿透，水中从他的塌倒在头上的卷发缝隙间连线流出来，他看着自己倒映在水面的剪影，沉默而僵硬。
有个大麻烦，这种天气，不要说是把梅花如意的铜头烧红，就算是想要在朱雀门外升起一堆火来，怕是也没有办法。
如果再拖下去，不知道会出什么差错，没有什么比本身已经不必担心的事情忽然出了大篓更让人糟心的了，乌大为也不着急了，慢慢地踏着水面朝朱雀门走，只希望这是一场过雨，一会儿而雨停了便是自己行动的时候，在此之前，烧火的事情根本不必考虑。
大约走到了含光门的时候，雨果然已经小了些，乌大为想着要不要先去胡姬酒肆借一只火盆出来，现在就算自己有把全身衣物全部烧了助火的心，也没有办法完成此项壮举，正准备折返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远处有马蹄的声音。
雨水从屋顶、樹梢、窗台流淌下来，汇聚成河，沿着街道、小巷奔流，谢岐策马朝着朱雀门的方向猛冲，像是一场狂欢。
他丝毫不介意这场大雨，反而觉得这是老天送给他的天然掩护。
——天助我也！
路面被雨水淹没，谢岐的车子驶过，溅起阵阵水花，从宇文家借来的白马也湿透了，身上原本已经结痂的血重新被泡开，在奔行中不断地流淌到地上，不一会儿就掉得干干净净。
乌大为看着对面冲向朱雀门的马车纳闷，这种天气，长安城这般气景，会有谁能干出这种登徒愚蠢之事，架着马车跑来跑去呢？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谢岐的马车在朱雀门的门口停下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狠狠地一瞪，朝着含光门正对着的光禄坊与大平坊的夹道，几个箭步冲着躲了进去。
乌大为紧紧地闭着嘴，他能在雨中听见自己急促的鼻息，然后蹭着光禄坊的坊墙边，慢慢地把半张脸朝着外面伸，身为拂菻人，乌大为也在多个无法入眠的夜晚，痛恨自己身上因为肤色的缘故遭到长安人的歧视，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如果没有猜错，如今把自己的马车停在朱雀门门口给朱妈妈收尸的，便是真正的刺客！
这是乌大为感觉自己第一次与刺客近距离接触，要不怎么说每个藏在黑暗中的刺客都分外小心呢，专挑这么大的雨出门，跑遍整个长安城，谁也不会遇上。
然而虽然直到刺客此时此刻正在为自己处理“后事”，但乌大为想着最关键的一环，朱妈妈脸上的梅花标记还没有打上，不知道刺客会不会觉得自己和妙妙办事不按规矩，最后反而不帮这个忙了。
但纵容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走上十几丈去跟对方解释，最基本的规矩乌大为还是懂的，那种做法与不要命了无异。
只希望刺客早点把朱妈妈给收了，这些糟糕事就此终结吧！
谢岐翻身跳在水上，溅起了一大片水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天的空气格外地清爽，虽然早上挖坟，中午运棺，谢岐这会儿却感觉自己的干劲回来了。
他急匆匆地跑到了乌大为用布遮掩的尸体前，慢慢地蹲在了尸体边上，一手捂着口鼻，一手缓缓地将罩在尸体头上的布往下拉。
一拉开，他看到了朱妈妈的一张死脸。
饶是早有心理的准备，谢岐还是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滚，扶着地面，双手都泡在水里，哗哗地呕吐起来。
直到吐不出来了，这才赶紧用布把朱妈妈重新遮好。
乌大为在不远处看得入神，心想这个刺客天天跟着尸体打交道，怎么还吐起来了？干这活也不容易啊，恶心的东西看多了，不会因此而免疫，只会觉得越来越恶心。
谢岐走到朱妈妈的脚边，鼓起力气狠狠一拉，朱妈妈本身就胖，再加上人已经僵硬，全身能吸水的地方又吸了不少水，谢岐只感觉足足有两百多斤。
于是他拽、拖，坐在地上扯，把半个人抗在肩上，半蹲着步子，跌跌撞撞地死命往自己的板车上运，在雨中摔了十几次后，终于把尸体运到了板车上，整个过程愚蠢而滑稽，让远处偷看的乌大为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淋着大雨，谢岐用最后的力气拿雨水洗了洗脸，刚才一顿近距离接触，他终于想起来已经难以辨认的那张恶心脸庞是谁了，平康坊香云楼的朱妈妈，这个胖女人以前也算是裴氏的大客户，每日都要差人来道德坊买花，只不过价压得很低，直到后来，乌大为成了运花送花的中间人，便再也没有听说过她。
——莫不是因为买花卖花的事情，这个老鸨就让乌大为杀了？以后一定要小心那个卷毛杂种，平时不说话，一动起手来没有个人样子。
趁着站在雨中小憩片刻，谢岐盘算着杀死朱妈妈的整个过程，得出了简单的结论。
这个时候，乌大为终于眯起了眼睛，他盯着这个刺客半天了，忽然觉得，这个刺客无论是身形样貌，走路的方式，还是穿着的风格，都和道德坊的谢岐极为相似！
乌大为不断地擦拭着眼睫毛上的雨水，“该不会道德坊的那个牙郎，真实身份就是长安城的刺客吧？”
乌大为回想起阿史布德被杀的当天，谢氏夫妇在自家的院里惊慌失色的样子，自己跟他们买花打了那么多次的交道，那种样子不是他们能装出来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就觉得整件事都不对了，谢岐今天早上也是跟着自己偷偷来朱雀门抛尸的，后来都被狮子吓跑了，现在，他居然又来收尸，不会是看错尸体了吧？
乌大为慢慢地从坊墙的背后走了出来，他想最后一次确认对方到底是谁，一边保证自己踏在水面上的步子不要发出额外的响声，一边用手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朝着谢岐的方向慢慢走去。
谢岐这会儿已经装好了车，朱妈妈庞大的身躯把整个板车都占满了，他只好自己骑上了白马，临行之前，他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平板上的尸体。
噼咔——！
一声惊雷闪过，照得长安城跟着一亮。
乌大为在这一瞬间看清了，对方不是谢岐还能是谁！他个算哪门子的刺客啊，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但分明是来偷尸的！
“喂！站住！”乌大为冲上大道，喊了一句。
谢岐听见了。
谢岐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通身黑色的人正在远处朝自己嚎叫。
不是刺客，还能是谁？
逃命要紧！
“驾——！”谢岐大喊了一声，驾马冲着朱雀大道一骑绝尘。
“站住！谢岐！你给我站住！”乌大为叫出了谢岐名字的同时，天上却传来一声巨大的雷震声，谢岐并没有听到……
乌大为拔开双腿就是一阵猛追，无奈朱雀大道却是跑马专用的宝地，他越追越快，马车却将自己和谢岐的距离越来越远。
一个不小心，乌大为整个身子摔在了雨水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能看着快马逐渐消失在了雨幕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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