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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一,破晓之时。

群贤坊的真心尼寺,五个女人先后步入大殿,几乎要把大殿挤满,她们挨个儿朝着功德箱里投钱进去,挨个儿向不会说话的哑巴师太求了一柱平安火。

没有人想到这个早上会有这么多人来这里共求平安火,谁也不跟谁说话,偶尔的眼神交汇都像是看穿了对方心中的鬼胎,然后赶紧避开。

她们在大殿的供桌前跪成了前后两排,每个人嘴中都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念念有词。

房氏是第一排左起打头的第一个,房氏说:“感谢刺客大人帮我们家终于把谢山的那档子事给摆平了,昨晚得知我的弟弟房默之还活得好好的,今天一大早就来上香了。新的一两银子已经投到了功德箱里,这件事终于得以圆满,我们宇文家一定会时刻记着刺客大人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没齿难忘啊!”

房氏的旁边,跪着的是从未与房氏碰过面的柳婷,二人都不知道,她们如今是弟媳与家姐的关系。柳婷跟着自己执着香前后轻轻摇摆的样子默默地念:“刺客大人啊,谢山是真的死了,虽然我们没有见到尸首,但我和我们家默之都相信,刺客大人办起事来凌厉且干净。之后就算是又找到谢山的尸体了,刺客大人也不用再给我和默之证明什么,还愿的一两银子已经放进了功德箱,还望刺客大人笑纳。”

接着是妙妙,只有妙妙知道身边的柳婷是来干嘛的,柳婷也知道妙妙是来干嘛的。

她闭着眼睛,慢慢地向刺客解释:“朱妈妈已经处理好了,感谢刺客大人帮我们把这件事记到自己的账上。前几日我已经让大为把尸体送到了朱雀门,且按照您一贯的行事风格,在朱妈妈的脸上烙下了梅花,只是不知怎的,我们随后再去看她时,她的尸首已经不见了。想必是刺客大人您急速而神通,这件事办的让我们对您敬仰万分,我们准备好的一两银子,也已经投进功德箱了。曲曲折折了这么多天,我感觉自己也能回香云楼住着了。虽然希望天下太平,但如今长安城依旧乱成一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希望是不会发生的……一旦发生了,大概还要来劳烦刺客大人,酬劳也是一个子都不会少的,请您放心!”

妙妙的身后跪着裴氏,裴氏是上平安火最不老实的那个。

她半闭着眼睛,打量着自己身前的三个女人,以及身边大腹便便的女人,只感觉这个世道真不太平。真心尼寺跪着几个人,就又是几条人命,然后她偷偷地看向远处正在敲木鱼做早课的师太。

刚才向师太请平安火的时候,师太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像是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裴氏恨不得把自己要说的话都大声喊出来,好让师太听个清清楚楚,无奈身边的人太多。

她便捧着香拜了又拜,又恨不得直接跪到师太面前去拜,想到师太身为刺客如此敬业,断不是随便更改规矩的人,于是她跟着众人小声的耳语也开始默念:“师太啊,昨晚是个意外,那个卷毛杂种不是我们谢家请来祭拜的人啊!师太您大人有大量,就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今天我得跟您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明白了,之前我来求平安火,确实是想让您帮我把阿史布德的尸体处理掉,但我们家老谢说,他在抛尸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遇到狮子了!狮子是真的有的,不是昨晚有人在我们家门口大呼小叫骗人的。至于狮子在哪里,我是没有见过,师太您每天在长安城飞檐走壁的,我猜您一定遇到过。然后,我们叫师太来家里做法事,并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您,我是个妇道人家,挣几个铜板不容易,一年四季都在院子里鼓捣花朵,遇到个大风大雨的,就相当于把银子往地里扔……不说这个了,我的意思,是我上次不是给师太送上了一两银子吗?还有那张写了阿史布德名字的鱼子纹纸,但阿史布德我们已经处理好了,师太这些日子帮着我们家做这事做那事的,我和我们老谢都记在心里呢!

“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件新事,老谢以为我是来找师太还愿的,其实不是,也不是说您上次什么都没有干白收钱,就是……就是我们最后自己处理好了,所以,这个还愿的钱……师太懂的,师太您是大刺客,无功不受禄。刚才我在功德箱里又投了一两银子,然后还有一张鱼子纹纸,这次是我擅自投的,希望师太能帮我把我们老谢的弟弟谢山杀了……他给我们家惹了太多麻烦了,我寻思着,昨晚谢山的丧事也给他办了,不如就请师太再出一次山,一了百了,把谢山给收了吧。

“这一次,师太您杀了人不必再知会我,更不必知会老谢,我们相信您的手段!等过几日,我会再来一趟,按照规矩,把后续的一两银子给您结了。昨晚您走的匆忙,我还没来得及给您做法事的钱呢,这个钱我们也不会赖掉的,师太请放心,届时一同给您补上!”

裴氏说了一大段话后,伸展了手臂,一个大叩首趴倒在了蒲团上,虔诚的样子就像是见到了真神。

最后是大腹便便的崔氏,她第一次来上平安火,没想到会一时间涌进这么多的人来,还以为每日破晓都是这般盛况。

因为刺客杀人只是传说的缘故,她这次来是想先打探一下这件事情靠谱不靠谱,如今感觉这么多的女人都如此虔诚跪拜,自己刚才应该把银子投进功德箱才是。

崔氏挺着肚子跪着,用手偷偷地摸了摸自己袖子里的一两银子以及写好名字的鱼子纹纸。

她之前可舍不得随随便便把一两银子投进功德箱里。她跟着五个人的队伍,走进功德箱的时候,手里抓着银子和名字,没有投,又悄悄地把手缩了回来,然后像模像样地求了一柱平安火。

这一刻崔氏已经幡然醒悟,于是也闭上眼睛,先拜起刺客来:“刺客大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小女子今天前来,真的是有事相求,只是……暂时还没有把名字和银子都扔进去……我在这里说,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听,但她们都在说,我相信我说的您也能听得到……其实我要惩戒的人,有点罪不至死……但这几日我睡不着觉,想着自己的孩子要出生了,本不应该犯下杀生的戒……只是如果这个人不除掉,我以后在长安城的每一夜,都像这几日一样寝食难安。

“我想要杀的人,就是醴泉坊胡姬酒肆的老板娘,她叫安心禾。这个女人勾引我夫君长孙勇,我还一直都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日子了,我说当初我催着长孙勇来务本坊当武侯,他怎么迟迟不乐意呢?原来是这醴泉坊里有他的相好!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个安心禾,不顾一切地想要拆散我的婚事,拆了我的家庭,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下去了,还请您一次性把她除掉吧!

“我不知道您会用什么样的办法,但依我的意思,如果不杀她,能把她从长安城里赶出去,让她再也不要回来,我也是愿意的。只是如此一来,我又害怕太麻烦您,所以如果您觉得杀人顺手,就把她除掉好了。等您除掉了安心禾,我也会来这里,按照规矩,把剩下的一两银子给您的,绝不会食言。我都想好了,以后逢年过节,我也会为您祈求平安,并给死掉的安心禾烧些香火,让她不要阴魂不散。我也是个有规矩的人,还请您明鉴,就这些事了,一会儿等她们都走了,我就把一两银子和鱼子纹纸给您投进功德箱去。”

崔氏说完,也装模作样地在地上磕了个头。正如她所料,前排的三个女人,香烧得差不多了,都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身边的女人也站了起来,她们非常有秩序地排成一条小队,挨个把手上的香插进了香炉中。然后缓缓退步,不一会儿,都从大殿内走了出去。

看着身边没有人了,崔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却听到了身后又有人进来了,回头一看,当即吓得差点吐出舌头。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醴泉坊胡姬酒肆的老板娘——安心禾。

崔氏回过头来,赶紧一把将自己的身上的纸条捏紧了,毕竟上面写着安心禾的名字,这会儿千万不能露出来,如果露出来了,说不定自己要惹来杀身之祸。

自己这还怀着孩子呢,一旦安心禾也是来雇刺客的,多投一两银子下去,最终还不得落得一个一尸两命!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前方的供台,听着身后安心禾不断接近的脚步,手心的汗水,额头的汗水,一时间哗哗地都流下来了。

崔氏看着自己手心的鱼子纹纸,上面的墨迹几乎要被手心的汗抹花,于是悄悄尝试着把手张开了点。谁知道一个不小心,包在鱼子纹纸里的一两银子叮叮当当地滚落到地上,她吓得再一回头,银子刚好滚到了安心禾的脚下。

安心禾看了一眼,弯腰把银子从大殿的地板上捡了起来,慢慢地跪到了崔氏的身边,什么话也没有说,把银子拿返给她。

崔氏换了一只没有握着鱼子纹纸的手,非常别扭地把银子从安心禾的手中拿了过去。

她想说声谢谢,但想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口。

于是又低下头去,眼看着自己手上的平安火快要烧完了,这就打算站起身来插香进炉。谁知道刚要动,却因为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的时间太久,双腿都麻到了根,根本站不起来……

再不站起来插香,平安火的火头就要烧到手了,崔氏一着急,又是满头的大汗,如同害了病一般,被身旁的安心禾看在眼里。

“身体不适?”安心禾轻声问了一句。

“不是,不是不适……”崔氏连着讲出三个一模一样的词来,“我……我腿跪麻了,站不起来了……”

“我扶你起来便是。”安心禾微微一笑,想让崔氏把手伸给她,崔氏一手抓着香,一手抓着鱼子纹纸和银子,只能用她以为的最快的动作,把鱼子纹纸换到了另一只手里。

安心禾卯足了力气,稳稳一把将崔氏从蒲团上拉了起来。

“谢……谢谢。”

“您客气了。”

——人家这样对自己,自己如今当着人家的面去请刺客杀她……是不是不太好。

崔氏看了一眼功德箱,犹豫了。

她两腿打着弯,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在跟自己做一场斗争,直到双腿都能动了,虽然还是麻感十足,她依然决定要立即走出大殿,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安心禾不放心她,又来扶她,却被崔氏摆手婉拒了:“没事了,我没事了,你忙你的吧……”她说着,感受着自己每一步都麻得惊心的脚掌,单手托着自己的大肚子缓慢地走出了大殿。

安心禾在她身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随即她转过身去,走到功德箱的前方。

却不是往里投银子,而是毫不客气地把功德箱翻转了过来,把里面的银子和鱼子纹纸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今日的功德箱内,只有一张裴氏的鱼子纹纸。

“谢山?又是要杀谢山,这是我见过的第三张了……谢山都死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想杀他?”安心禾展开裴氏的字迹。

“阿弥陀佛。”师太停下了敲木鱼的声音,忽然发声,“贫尼觉得倒是好事,施主虽是刺客,今早收了这些银子,却不必杀生,实属功德。”

“还少收了一两哩,”安心禾微微一笑,“那个大肚子,来这里是想要杀我的,反而是我今天来的太早了,让她改了主意……那一两,本也不必杀任何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袖口抽出一枝细细的簪子来。

簪子上镶着一朵纯金的梅花,在破晓的光中,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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