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临近春节了医院还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女人。
年轻的，年老的，弯腰驼背的，穿着黑色或者白色的长款羽绒服，下面很可能藏着睡衣或者旧了的毛衣，牛仔裤，运动鞋，头发随手扎成马尾，脸上戴着大大的口罩，眼神疲惫或焦急。她们手里都或牵或抱着一个咳嗽的孩子，小孩儿被裹成棉球，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下亮晶晶的眼睛和贴着降温贴的额头。
玻璃门被雾气笼罩，朦朦胧胧的看过去，是无数个她们在儿科和发热门诊排起黑白相间的长队。
·
病房里的医生之前做卵子取出时见过，白白胖胖，很和善的样子，手里拿着的正是女人的B超单。
“姜云······嗯，B超结果整体不错，胚胎目前没有问题，着床状况还行，活性也还可以。但是有一些特殊情况我得了解一下。你近期有服用过避孕药么？“
”这你不是胡说八道呢么？我们都来做试管婴儿了，咋还能吃避孕药呢？“婆婆在旁边一脸讶异。
”请患者本人回答。“
“没有啊·····”
“什么？你大点声。”
“我当然没吃避孕药。我吃那个干嘛？”姜云和婆婆的反应一样，觉得这个问题完全就是莫名其妙。
虽然对于要二胎这件事她一开始并不是很积极，但不论婆家还是娘家都一致认为再生一个更好，老公则表示“看妻子意见，她愿意生我就配合”，把事情的决策权交给了她。那么她的选择当然就是遵从大家的想法。「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小雪长大以后也不孤单吧。」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接受了试管婴儿的提议。
既然决定了要做，那当然要认真做到最好，因此过程中哪怕打排卵针再难受、吃药再复杂，她都没落下过一次，就为了能保证这个孩子安安稳稳到来，怎么可能反而会去吃避孕药呢？这个问题不仅让姜云感到费解，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丝愤怒，像是被羞辱了。
“那就奇怪了。B超结果显示你的子/宫壁比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变薄了一点······这个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一般来说像子/宫内膜异位、子/宫肌瘤、流产、长期服用避孕药等，都会导致子/宫壁变薄，但你之前的检查里都确认了没有这些情况，而且这些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发生。没吃避孕药的话，减肥药有吃么？或者在吃别的什么药剂、保健品？“
医生一脸疑惑，姜云的心里则咯噔一声——在生了女儿雪涵之后，她确实偷偷吃过一段时间的避孕药，这件事情丈夫和婆婆都不知道。
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导致的？
她的大拇指下意识抵住了食指指腹，指甲用力，掐出红印，微微的疼痛帮她转移内心的不安。
还好婆婆没注意到她的异常，抢着开口：”子/宫壁薄有啥问题？“
“子/宫壁薄首先会影响胚胎着床的能力，导致不孕或受孕困难，后续也可能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持和营养供应，会增加流产的风险，以及妊娠并发症的风险，比如胎盘早剥、胎盘植入异常等。但目前来看你的着床情况倒是挺良好的，就怕后续有什么问题······目前我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许短期内身体出现排异反应也是有可能的。总之先观察着吧，两周之后你们再来复查一次。对了，还有一个事儿也得提醒你们一下，孕妇的血常规有点问题，最好再做一个详细的检查。“
“什么？”
“这个是我们的护士在整理化验单时意外发现的，我也不是很确定。你看——“医生拿出两张印满数值的纸，无视了姜云，直接放在婆婆面前指点起来——”她的血常规里血小板的数值比上次检查时下降了很多，而且不仅是血小板，其他几项指标几乎全都或多或少下降了，这在临床上是很罕见的，正常来说短期内血小板不会下降这么快。你最近是有过大出血或者别的什么异常情况么？”
最后一句话医生是对着姜云问的。他的神色既严肃又疑惑。
大出血？异常？姜云一脸惊愕。
她的生活比优酷更新还要稳定。
拿昨天来说吧，她早上7点05分准时起床，之后就开始忙着准备一家三口的早饭，给女儿换衣服，扎小辫子，洗脸刷牙，同时快速给自己画个简单的妆——她在窗口单位工作，每天必须保证仪容仪表。搞完这一切之后盯着女儿把饭吃完，自己再简单吃两口，此时老公差不多也醒了。三人匆匆碰个面，娘俩先一步出门，步行把女儿送到附近的小学后，她再坐地铁去上班，赶在9点前打卡。
午饭在单位食堂解决，5点半下班，公婆会提前帮忙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烧好晚饭，一起吃完饭后公婆帮忙收拾碗筷，她辅导孩子作业，有一些听写、背诵之类的功课要录视频上传。等忙完这些就九点多了，老公差不多下班到家，公婆也就回去了。
之后就是帮女儿洗澡，自己再简单洗漱，等上床都10点多了。
她每天的生活就像时刻精准的地铁，一程接着一程，中间只有3分钟的厕所时间还要一边蹲坑一边回复家长群的消息，连过个夫妻生活都要预约档期。在姜云的记忆中，生活中最大的意外就是女儿砸了碗或者磕了碰了，至于她自己，真是回忆不起来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是一脸迷茫。
“这会影响养胎么？”身旁的婆婆一针见血地问出了问题的关键。
“目前来看不会，胚胎状况是良好的。但是也不排除产妇后期有可能会出现贫血，甚至生产的时候出现血栓之类的情况，这就很危险了。我建议你去详细查一下，避免罕见病的可能性。”医生一脸严肃地说。“最好尽快。”他又补充道。
“好，我知道了。”婆婆点了点头，忽然扭头向姜云道：”云啊，你先出去把药取了，我一会儿就来。“
姜云顺从的起身出去了。出门前余光似乎看到婆婆从羽绒服的内兜里偷偷摸摸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你们多费心······”
她没再听，往缴费取药的地方走去了。
·
从他们夫妻二人确定要做试管婴儿开始，婆婆就明确表示了自己一定要全程陪同的态度，理由也是正当到无法反驳——姜云都34了，已经是高龄产妇，需得小心小心再小心；儿子正在事业上升期，周末都要加班才能保住职位，当然没办法工作日请假陪她做检查。作为婆婆，她义不容辞。
姜云无法拒绝。
今天肯定是没办法做检查了，下午还要带女儿去买过年衣服，而且早上吃过早饭，只能改天。「周六要去看孩子的舞蹈班表演，周日要上班，周三年会，不如就那天去？」想到这里她顺手打开手机备忘录：周三去医院查血常规，避免罕见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姜云的记性变得差了不少。
一开始是想不起人名。和妈妈聊天的时候说到小时候的某阿姨、某叔叔，甚至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她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有过这个人么？做什么的？」只有通过妈妈的反复提示她才能依稀想起一些朦胧的身影，但对于长相则是完全毫无印象，只能用恍然大悟的表情来掩盖自己记不得的事实。
但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她离开老家都十几年了，可是后来她就连自己爱吃什么爱玩什么也忘了。有次和女儿出去散步时她撒娇要吃路边的棉花糖，姜云就陪她等小摊主现场制作，此时女儿仰头问：“妈妈，你也爱吃棉花糖么？”
“妈妈是大人了，不吃棉花糖了。“
”那妈妈你爱吃什么呀？“
”妈妈喜欢······“姜云突然顿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喜欢？我喜欢什么？火锅？烧烤？好像也算不上喜欢······蛋糕？奶茶？太腻早戒了······我之前喜欢吃什么来的？」
姜云记得自己青春期时是个很贪吃的人，总是在进家门前躲在角落里吃一些路边摊小吃，还因此被妈妈训斥过。但是此刻却什么都想不到。
”妈妈······喜欢吃家里的饭菜，你姥姥炖的汤多好喝呀，今天回去小雪多喝点，好不好？“
”好～“女儿一边吃着棉花糖一边应声，这个话题也就算过去了。但之后又出现过好多次类似的失忆状况，在女儿问到她喜欢什么、爱做什么、小时候会不会这样那样时，她都要停顿想很久才能得到一点碎片，要不就直接从电视剧里照搬答案。尤其有一次小小的女儿居然会问她”妈妈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她真是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她确定自己过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想的，但是当时真是一个都记不起来，脑子就像死了一样，连个寻找的由头都没有，于是只能回答她：“妈妈的梦想就是和小雪还有爸爸像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呀。”
女儿闻言夸张地张大嘴，发出蜿蜒曲折满含失望的一声“啊？”，接着说：“小雪的梦想是要当世界冠军！我是班上跑步最快的！”
世界冠军······这样的梦想自己小时候有过吗？或许有的吧。对，想起了一个——
“妈妈小时候想当一流大厨呢！为此还抄了很多食谱偷偷练习，还把锅烧焦过！”她开心地说。
其实是因为爸爸做饭太难吃，而妈妈要照顾自己和弟弟实在太忙，所以姜云从小就想帮大人做饭。而且她在这方面确实有些天赋，第一次做番茄炒蛋就得到了家人的一致好评，后来她对此愈发着迷，看了好几遍《中华小当家》，还攒了零花钱买食谱，每次去超市买菜都要跟着，还会说出很多菜该怎么做才好吃，就连处理食材这种脏活累活也做得津津有味。比起弟弟的敷衍，她择的韭菜和剥的蒜永远是最干净的，后来她甚至能切出令爸爸都赞叹的土豆丝——代价是家里连着吃了好几天的酸辣土豆丝。
“哇！那后来妈妈怎么没去做饭呀？”
因为我考上大学了呀·····她想这样说。其实上了高中后她掌勺的权利或者说爱好就被剥夺了，所有时间都要奉献给高考，考上大学后当然更不可能去当个厨子了，所以这件事儿也就被淡忘了。但她又觉得这也许会给女儿留下不好的念头，于是换了个说法：
“因为读书比做饭更重要呀。就是因为读书妈妈才能认识爸爸，我们才能在一起，才会有了你，妈妈就成了小雪的专属大厨啦。晚上给小雪做柳橙炖蛋和小饼干好不好？”
“好！”女儿欢呼雀跃，姜云也心满意足。
不当厨师又如何呢？只要生活幸福就可以了。
但这都只是小事，真正棘手的是她会忘记很多事儿，比如同事生日。明明早就说好了要一起庆祝的，但姜云却完完全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儿。“啊？你是今天生日么？不是两周后么？”没有准备礼物都还是其次，麻烦的是她在同一天晚上安排了家庭聚餐，最后只能放了同事鸽子。虽然对方表面上说着“没关系，家人重要”，但后来到底还是和她疏远了。
类似的还有约好了的体检，客服给自己打电话时她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还约了这个，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从抖音上囤的三折理发券直到过期自动退还才知道自己居然买了，期待了半年的刘德华的电影也是直到下架才惊觉居然已经上线了。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恍惚一下，真的是我在过我的生活么？会不会有另一个人在偷偷答应这一切？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呢？
所以后来她渐渐养成了靠手机记录的习惯。文字比一切都可靠，虽然有时候她还是会讶异于“我还要做这个？”，但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忘事儿了。
「事关孩子，可不能掉以轻心。」她想着，给备忘录加了一个最高重要级。鲜红的感叹号触目惊心。
窗外的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积了起来，整片天空阴白着，是要起风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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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的备忘录：
周六：去看小雪舞蹈班表演，记得给她带花，拍照。
周日：加班，年会排练。
周三：去医院查血常规，避免罕见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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