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波醒来,强风打着脸,吹得她额头疼。她感到胃部以上非常沉重,摇摇晃晃弯下腰低头,层层叠叠的联络桥像耳洞里的绒毛,有些穿梭着轻轨,有些穿梭着汽车,让她想起厂房外墙上的巨型冷凝管。接着她又觉得眼前的远处特别遥远,大概过了一分钟,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162层的楼顶,低头凝视的是高楼的深渊,她惊愕地往后退,直至抓紧了栏杆,这时,她突然想起童年跌落窖坑的记忆,接着又想起那个女人的脸,她自言自语说道:
“我见过她。”
2042年冬,李喜波夫妇前往锦城的河津区白鹤滩观鸟。彼时白鹤滩公园已经被各路媒体围得严严实实,连岷江对面的季合坝都无法进入。大家似乎都想再一次目睹被认为已灭绝的赤麻鸭,相关政府单位不得不将整个湿地公园,以及河对岸全部暂时封锁起来。
“早几十年干嘛去了。”李喜波抱怨道。她和丈夫打算沿着岷江而上,到花源桥附近碰碰运气。鸟不遵循人的设想,只停留在被规定好的某地,李喜波知道,白天他们会沿河道分散寻找食物,日落才栖于白鹤滩的湿地草丛。
“假如是鸟,看待这个世界方式肯定很不一样,”李喜波在副驾驶说,“比如推轮椅,用力向前,能感觉到城市路面有很多起伏,有些上坡挺费劲儿,路面看似平整但却坑坑洼洼,硌得轮胎哗哗响……如果是鸟,能感受我们感觉不到的气流,得控制肌肉和尾羽。世界就是街道、广场或公园大门……是像贝壳一样盖起来的天空和大地,太阳和月亮……哦对还有地磁线,还有河道,是鸟的高速公路……”
“面对同样的环境,不同角度,感到的细节肯定不一样。”丈夫林越应付了几句,一边开车一边压低头扫过前方的天空,几只雁鸭掠过,那就是他们要去的方向。
“啊,对嘛,是这样,但是抽象总结出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掩盖细节,你懂不?”李喜波叹口气。
过去的二十多年,他们常常到河津区来观鸟,见证着城市的扩张、湿地的缩减和人类的偷盗,来此越冬的群鸟愈来愈少。在李喜波五十四岁的生命历程中,全球的鸟类灭绝了一半以上,她从这样的变化中只学会了一件事:任生命湮灭。
今天河津区还算好天气,尽管是空气橙色污染警报,但透过奶黄色的雾霾,淡水太阳还是撒下懒洋洋的光。这样的阳光,足够将常年罕见蓝天的锦城人民吸引出户。戴着PM2.5口罩,林越体内的网媒介系统会监测呼吸并发出警报。李喜波曾在防疫站注射过三针第一剂网媒介试剂,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医生和工程师看着她的代谢报告和脑部H-MEG图,无法理解她全身神经系统的感染代谢率为何这么低。最后他们将此归结于李喜波先天性脑部问题,也许形成了某种神经系统特殊的免疫机制。
作为市三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医师,李喜波并不信任这样的解释,她在上海瑞山医院的同门师姐老陶的帮助下,调整试剂的浓度继续尝试注射。李喜波的母亲作为最早一批注射者,已经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治疗效果。现如今,媒介试剂已纳入了国家医疗保险体系,年满50岁的中国公民可以提交病历申请植入,独居中老年人成为最大受益者:健康监护、警报、治疗,虽然排队时间可能长达一年,但这仍是老龄化社会中的老人的福音。
尽管戴着口罩,李喜波仍感觉舌根有一股苦涩,像吃了灰。他们下车拐向桥洞,林越用望远镜沿着河滩一扫,可见度不高,几只斑嘴鸭和绿头鸭,或是清理羽毛,或是将头埋进翅膀,眼睛一睁一闭。两人决定走近一点,在不打扰它们的情况下,支起单筒和椅子,坐下等待。
踏下河滩的刹那,不知何处窜出一只红尾水鸲,冲着李喜波的脸直直撞来,躲闪不及的她仰面朝后倒下,天空旋转,芦苇和菖蒲遮蔽了天,她感到四肢僵硬,眼前的天空在缩小,棕黄色的四方洞口离她远去,四壁升起,酒香冲鼻,她缓缓跌向深处……林越及时扶住李喜波,结结实实身体的碰撞让她感到好像被“捞”了起来。李喜波摸了摸额头,磕碰让她崴了脚。
然而,就是这么一摔,让李喜波发现了桥洞下女人的尸体。被警察问询后的第二天晚上,林越打开了古井坊的白酒,酒香激起了李喜波关于童年模糊的回忆,那个晚上,多年没有梦游的她站上了住宅群的楼顶,她想起了跌入窖坑的一小时,仿佛是记忆的鱼饵,钓出了漫长的回忆。
李喜波出生于1987年。从小学开始,她跟随姥姥、姥爷住在东郊的国营厂,周末回六眼桥附近父母的家。每个周五傍晚,当母亲答应李喜波“走树洞回家”的请求,便会骑着自行车拐离二环路,沿着沙河回家。
那时的河边就已经长满高大粗壮的法国梧桐,繁盛的树冠彼此接壤,远看,就像一个墨绿的树洞隧道。几千只树麻雀快速滑过,黑压压一片在绿色中交错穿梭。当夏日蝉鸣正盛,人们必须得将耳朵里塞满棉花,才能由此通行。有一次,好奇的李喜波在自行车后座上摘下母亲给她塞好的棉花,她立刻感到耳朵炸了,千万声混合着胡蝉、寒蝉和蟪蛄的巨大声浪,把她从后座掀翻在地,额头磕出一个血坑。母亲甚至没注意到她的摔下,路人的提醒被一波又一波蝉鸣掩埋,直到另一个骑车的年轻人追上母亲,母亲转头,发现眉心流着血的李喜波叉开腿坐在马路中间,直愣愣地抬头看天。
太阳灿烂,天空湛蓝,李喜波还记得。那时道路宽阔,车辆很少,一切都显得那么新,仿佛世界只是早上刚开始轰隆作响的厂区,神秘尚存,工业未醒。阳光透过颤抖的树冠,在坚实的地面勾勒出影子,她和好朋友万三三、李梦姝和张昊喜欢假装是四棵树,互相隔着一米,高举双手,手指头像树叶那样颤抖,她们相信那是树之间交流的方式:颤抖的空气传达复杂的编码,通过风传递给另一棵树,像昆虫的触角一样。
李喜波在自行车后座上老是反着坐,背靠母亲,这也是她额头留疤的原因。看着一座座厂区大门从眼前退走,她对世界的理解,就是从姥姥居住的“学舍区”,路过很多个“学舍区”,到父母的“学舍区”。甚至直到她三十多岁,和因中度肾积水住院的父亲聊天时才知道,曾记得有人告诉她,为鼓励厂区子弟学习而取名的“学舍区”,其实是“宿舍区”的口音念法。这漫长的误会或记忆的偏差,时不时会浮现在脑海,有时她甚至怀疑李梦姝的死亡是不是真的,李喜波没敢求证于父亲。
李喜波在六八国营厂子弟校的小学一年级一班,万三三是她的前桌,李梦姝在二班。班主任毛老师教过李喜波的舅舅、妈妈,然后才是她。厂里最大的坏处就是,基本上所有人都多少互相认识。如果她在家吃完饭不想洗碗,第二天毛老师就会在上课时批评她的懒惰,如果她在上课时三心二意,当天晚上她母亲下班后就会来姥姥家责骂她。
李喜波小时候觉得,母亲是个严厉强势的人,甚至有一段时间,厂里的人都暗暗叫她“李疯子”。当李喜波去上海瑞山医院读研究生时,她好强的母亲终于在逃跑的女儿、反复发作的卵巢肌瘤和失败的婚姻中崩溃,演变成了折磨一家人三十多年的精神分裂和躁郁症,甚至一度逼得李喜波开始服用阿普唑仑。当李喜波以为母亲到死都会是个“疯子”时,网媒介的植入拯救了母亲,甚至她母亲可以打电话来真心实意地关心女儿近况,而不再只是为了要钱。李喜波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挂断并拉黑了母亲。
所以,远离母亲的小学是她最快乐的童年时光,毕竟大部分时间,她都和亲切的姥姥、姥爷住在一起。姥姥与姥爷是山西人,参加革命后在湖南认识。姥姥曾任妇女工作办的主任,离休后喜欢在家看央视五套的自由搏击比赛。姥爷是解放军,曾在抗美援朝后期奔赴朝鲜战场,他和7岁的李喜波讲过,有次在一个地势平坦的敌占山区,年轻的姥爷和山西同乡正埋头挖战壕,用力翘着土中的山石。同乡从战壕中直起身子,朝姥爷疲惫一笑,敲了敲腰,这是他们“收麦子”的笑话。倏然,年轻的同乡绷紧了身体,然后又软趴趴朝后倒下,额头正中,是一个黑洞洞的子弹窟窿。同乡的后脑勺缓缓渗出大量鲜血,沿着战壕里的泥土爬上了姥爷小腿。姥爷告诉李喜波,他看见一只红色的小鸟从额头上的黑窟窿钻出来,抖擞着的翅膀,飞向头顶茂密的树冠组成的天空之中。
多年之后,五十四岁的李喜波摔倒在河滩,被花源桥洞下显眼的大块白色塑料布吸引时,她没想到,童年噩梦中那额头的窟窿会真实出现在眼前。本来夫妇俩只是想习惯性捡拾湿地的垃圾,但透过塑料薄膜,若隐若现的白色物体,让李喜波有了不好的预感。
林越用树枝挑开绳结,掀开一层塑料薄膜,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而眉头正中,一个小小的黑窟窿,仿佛是混凝土墙面上的一个螺丝洞,规规整整。
林越立马返回车上拿手机报警,李喜波愣在原地,再一次看向女人,希望那是个硅胶娃娃,或是什么短视频的恶作剧。女人的脸如同瓷娃娃,有着圆润的鼻头和丰满的苹果肌,纹眉修长,睫毛上翘,还挂着几滴水珠。李喜波额头一阵刺痛,她盯着女人青色的嘴唇,直到警车、救护车的警笛响起她才确信,这个赤裸全身,被塑料布裹住的女人,还是个孩子,不超过14岁。
现在她的面容平静,仿佛只是陷入甜美的睡眠。那面孔,甚至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丽。
警察封锁了现场,附近的流媒体蜂拥而至。很快当天的全国热榜从“国宝再现!价值连城赤麻鸭”变成了“深夜幽会?桥洞下惊现赤裸女尸”。李喜波对标题感到恶心,这么多年媒体倒是一如既往。不知信息如何泄露,李喜波和林越收到的采访请求不断,甚至有类似“川渝吃喝头条”“本地摩托生活”这样的媒体发出采访邀请。
不过,短短两天“桥下女裸尸”的热度便被转移,多位明星用AI形象代替自己直播带货、演戏、开演唱会的丑闻曝光,起因是某平台的UP主深扒了某流量明星的行程,发现除非对方是闪电侠,或者“量子传输”已经偷偷发明成功,不然他不可能在深圳的万人演唱会结束半小时后,就在杭州的豪宅里直播带货。随着事件发酵,有“业内人士”称这样混合AI与真人的演出活动已是圈内常态,有些演唱会也许这一首是真人演出,下一首唱跳就是AI“垫跳”。李喜波觉得有趣的是,当AI大模型因为便利和高效充斥人们生活的时候,大家对“是不是真人”的要求反而更多了。
但为躲避采访,林越和李喜波已经请假在家。林越打算做个苦瓜烧肉,却发现家里黄酒用完,他打开了同事送的“古井坊”,李喜波闻着白酒的浓香,只觉得久违的熟悉,她记得张昊的父母都在古井坊的酒厂工作。在那个深夜,她在梦游中向上离开住宅,穿过人来人往的楼中区东湖轻轨站,以年过五旬难以想象的体力继续向上,徒步爬了30层楼梯,出人意料地打开了通往楼顶的门禁。在城市之巅,两件事同时蹦入她的脑海,一件是童年的她,在迟来的惊讶和恐惧之中,推开了张昊逃跑,慌不择路闯入生产区跌入窖坑,另一件,则是她的确见过那个女孩,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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