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季合坝的两次相遇

李喜波向市刑警支队陈述证词后不久,通过单位的牵线搭桥,她作为脑外科专家被特邀到“11.8花源桥重大杀人案”的侦破当中。由于当时附近媒体大肆曝光,加之案件性质恶劣,省刑警总队特命锦城刑警支队成立专案组,由具有二十多年刑侦经验的张队长牵头,并邀请年轻的公安部AI刑侦专家黄晴晴共同侦破此案。

收到参与办案的邀请,李喜波是诧异的。加入女孩的尸检之前,李喜波猜想,难道只是因为她见过那女孩两面?

那个周六,李喜波夫妇驱车前往河津区观鸟。临近中午,到达季合坝前,李喜波肚子一阵翻腾,她最近时常腹泻,胃口变差,夜晚多梦。体检显示一切正常,除血压有些高,她将这些现象归结为参与瑞山医院第三代网媒介注射的临床试验。

网媒介试剂是第三代新型脑机接口,它绕开了破坏性手术,以及异物附着于生物组织的缺点。是一种人工合成的药剂,仿中性粒细胞的纳米集成微粒,一共有三针,分一年注射完毕。静脉注射后,它会跟随血氧代谢,特定性地侵入神经血管,并“锚定”在所有触手可及的神经细胞中。也就是说,整个注射过程可以理解为逐步“感染”人体神经系统的过程,李喜波安慰自己如此肯定会激起免疫机制,并引起其他相关反应。事实上,这就是目前已知的网媒介的所有“副作用”,如果免疫反应过强,医生会终止注射过程,并在相关药剂的帮助下逐步代谢出已注射的网媒介。

“过敏而已,”李喜波不想放弃,“就一个脱敏的过程。”

凭借着意志,她熬过了整整一周多梦带来的身体的沉重感。梦中那个困扰她童年的黑色窟窿再次出现,忽大忽小,像鸟一样扑闪着翅膀。

周六,她和丈夫外出观鸟,也是想要“换换心情”。彼时外围的花源桥片区正开始乱哄哄的拆迁,未来十年这里将会被扩张而来的高楼群吞噬,不少人用铁皮将自建房的天井围了起来,为的是在拆迁补偿谈判中多算点面积。李喜波看过市镇公开的建设规划,她迷惑地摇摇头,被高楼群像迷宫一样围困起来的白鹤滩湿地公园,还会有候鸟飞进来吗?

路过花源桥时,李喜波感觉憋不住了。她让林越先去坝上转一圈看看有没有雁鸭,自己则是在镇上找厕所。当她终于找到一间小药店想要买包卫生纸,才发现自己没带手机,没开通面部付款的她,肚子再次咕噜咕噜翻涌时,一个高亢嘹亮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吴哥,诶呀算我嘞,我帮她付咯算了。”

李喜波转过身,是两个浓妆的年轻女人。说话的个子较矮,穿着深色高领和黑毛呢大衣,黑色长靴之上露出的白色的大腿格外显眼。

“幺妹姐,咋能让你付嘛?”抱着几盒药的个子更高,衣着艳丽暴露,“吴哥,一起我付。”

“不该你嘞,就不要插嘴。”矮个女人拿出手机,摇摇晃晃的水晶手机挂坠反射着光芒,吸引了李喜波的目光,那是一只白色小天鹅。

李喜波谢过两人,又询问店主这附近是否有公共厕所,得到否定回答之后,看李喜波着急的矮个女人直接将她领到对面一家门店,刚进门就有两个黑衣的男人靠近,矮个女人朝他们点点头,指了指大厅旁的卫生间:

“就那儿哈,”她又转头对两个男人说道,“让她借哈厕所。”

等李喜波方便完出来,两个女人已经消失,她再次谢过大厅的男人,离开这家店百米才想起回头看看:金色传说KTV。

她在河坝上找到林越,告诉对方,自己可能是去了一家“荤”的KTV上厕所,两人当时只是把此当作一次小小的奇遇趣谈。

时隔一个月的周五,调休的李喜波再次独自前往季合坝观鸟,上周她在这里看到了十只有着冲天辫的凤头麦鸡。李喜波扛着单筒望远镜和三脚架,沿着河坝慢慢溜达。

先是一阵情绪激动的咒骂声,接着一个裹着长款白色羽绒服的人影出现在坝上,语速过快李喜波很难听清。逐渐走近的李喜波看见对方正在打电话,手机上反射光芒的水晶的吊坠摇摇晃晃。

李喜波侧身让开女人,又往前走了近百米,看见一小群聚集在河滩边缘的水鸟,她放下脚架支起单筒,镜头里基本都是绿头鸭、斑嘴鸭和小䴙䴘。

“诶!你不得是想打鸟嘛?!”

女人跟了过来,李喜波视线落到对方紧握的拳头,摇晃的小天鹅吊坠,这就是将她从腹泻中拯救出来的女人。

“哦哦,不是,这望远镜,我在观鸟,就是光观察……”李喜波说。

女人严肃的表情逐渐缓和,她以为李喜波是来打野鸭子的。她经常在附近散步,如果有遇见打鸭子的,她会用豪迈的嗓门和不依不饶的气势将对方骂走。

“有些批男的不听,阳痿男,我都懒得动手。一个电话,店里面保安喊过来,打得他们跑得跟地爬子一样。”女人的话很密,说自己就在附近村里长大,从小经常看鸭子。她说那时候的野鸭子和河滩上的石头一样,密密麻麻,太阳好的时候,野鸭子会分散在整个河道边缘,像无数只胖乎乎的小船,顺着水浪上起起伏伏。

“坝上不是有举报电话吗?上回有个屁娃儿开自制船追鸭子嘞,老子打过,三个电话全是推来推去,都说不归他们管,老子简直……”女人十分气愤。

“鸭子到哪儿去咯,”女人问李喜波,“都死球了么?”

李喜波解释大部分水鸟随着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逐渐减少并灭绝了。

“海升起来了嘛,我晓得。”

女人说乡里的人一年到头都在江浙沪沿海修海坝,她父母也是,“是工头。”女人骄傲地补充。小学的暑假,她最期待的是和同乡的小朋友一起,坐满整整三个高铁车厢,去江浙看他们的父母,当九月即将来临的时候,这列高铁又会将她们带回。

女人说她觉得自己就和野鸭子一样。候鸟每年都要迁徙,又回到同一个地方,那是她唯一记得的《自然》课的知识。

“这儿的野鸭子,就剩这些了吗?”女人又问,好像不死心。

李喜波摸了摸额头,她说还有些水鸟可能换了冬季的栖息地,因为此地的生境不再适合他们过冬。女人听见有些诧异:

“安?还可以不飞回来嗦?”

她瞪大眼睛的目光让李喜波感到异样。后来,当女人以尸体的面目躺在李喜波眼前,她才反应过来,那错位的感觉是来自女人成熟的装扮中,流露出属于孩子的纯真与好奇。

“说得鸭子一定要飞回老辈子的地方越冬呐,”女人说,“我老汉说嘞,这儿永远都是野鸭子的家……就跟他们过年回来一样”

“四川修二代城市高楼群避险,没多少适合水鸟的生境,嗯……如果有的话,候鸟大概率会往南,向云贵高原找寻新的栖息地,”李喜波说,“生命嘛都是灵活的,总是在寻找合适的生境的……”

“喂?诶呀,郭总哇……”

女人接起电话匆匆离开,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突兀地开始然后又突兀地结束。直到对方身影消失,李喜波才想起该因卫生间的事儿,向对方道个谢,毕竟腹泻,自己不是很能憋得住,倒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括约肌的机能不复以往,而是李喜波从小便体弱多病。

小时候,李喜波曾被医生疑似有癫痫,梦游也相当频繁。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理论流派的经验,她对于自己“精彩纷呈”的梦境且无法控制的梦游已习以为常。在她看来“梦”没有欲拒还迎的神秘面纱,是压抑在无意识的表达,有着属于梦的逻辑,通过快速眼动睡眠时自由地释放出来。梦游,只是前者的加强。

但每当她从梦中醒来,一种“即使知道,也无法改变”的无力感总会袭来。在李喜波看来,梦游更多是给他人带去麻烦。

曾经,三岁的她在梦中抓住了小偷的钩子,把对方从三层楼高的阳台推了下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小偷会用一种特殊的钩子穿过防盗窗行窃。还有一次,父亲的单位组织两天一夜爬峨眉山,七岁的她半夜爬上了农家乐院中七米高的鱼尾葵,焦虑万分的父亲,终于在峨眉的霞光中找到树上熟睡的女儿,借来梯子把她小心翼翼抱下。

姥姥总是说,这都怪李喜波的母亲,怀孕时吃了太多沙河大桥的街头麻辣烫。现在想来,李喜波怀疑姥姥在隐晦地表达对母亲自由恋爱的不满。那时候,作为曾经的坦克连的连长的姥爷,妇联主任的姥姥,为母亲物色了无数“门当户对”的对象,可母亲却发了疯似的认定那时还留着长发的贫穷父亲。一家人除了舅舅,所有人都畏惧发疯般笃定这份爱情的母亲。也是这份狂躁,让母亲为舅妈出头之后,在厂里得到了“李疯子”的称号,厂里所有人都知道,李家老连长的女儿,追着刘家老太太骂了五条街,吐了对方一头口水,就像洗了头似的。

李喜波成年之后,从东拼西凑的家族历史中,认为母亲的这份狂躁,来自其亲生母亲,也就是李喜波的亲姥姥。据说亲姥姥十六岁时被送去给国民党高层“选妃”,“选妃”的全过程是封闭的,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漫长的一个月之后,落选归来后的亲姥姥变得有些异常和癫狂。后来亲姥姥结婚并育有八个女孩,李喜波的母亲排名倒数第二,在两岁半的时候送给现在的姥姥一家。

这八个姊妹在颠沛流离中成长,经历“世纪巨变”、上山下乡离散全国各地,有同样的敏感和冲动。李喜波的母亲从未主动联系过其他姐妹,倒是大姐曾经来锦城拜访过她们,从大姨的口中,李喜波得知年龄最小的小姨因精神分裂,二十四岁就送进了中南大学湘雅医院,从此再没有出来。还在读研的李喜波曾在三家生物公司测过自己的DNA,发现自己在CNTNAP2、PCDH19和SHANK3均有突变,这几个位点均与精神分裂、自闭症、智力障碍和癫痫有关。那时还是闺蜜的老陶安慰她:同一位点的变异,在第一个人身上可能是精神分裂,在第二个人身上是癫痫,但在第三个人身上,可能只是比较敏感而已。

“不不不,你别老觉着自己精神病行么。”老陶说。

“要是得了粉刺、便秘或是阑尾炎,这类‘客观’存在的疾病,可以查血,做肠镜或是活检,”老陶弯腰在铁道上捡着压扁的啤酒盖,这是她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但精神类疾病不一样好吗,它是完全按症状来分的。大家表面都躁狂,那么我们就都被诊断为躁狂症,DSM-5,好吗,然后大家都吃同样的药,虽然,躁狂的病因可能千差万别。目前,精神类疾病没有一个标准的生物标志物,检查到你有这个玩意儿——比如你那三个变异位点——你就注定精神分裂了。”

“但这类疾病,是具有家族遗传的特点……”李喜波小声说。

“不是这么理解的,放松点,乌鸦都比你会放松,瞧人家压的瓶盖,”老陶捡起一枚被火车压扁的很完美的瓶盖,“有些变异携带者,这一辈子可能都不需要治疗。”

“临床经验,临床经验,我妈她们算不算临床经验……”

李喜波心里烦躁却没说出口。老陶喜欢占理,但争论使李喜波疲惫。

那时李喜波希望随着神经遗传学的进步,遗传分析方法可以从病因——基因变异——上根治精神疾病。然而在二十多年之后,脑机接口的新革新——网媒介试剂的出现,从另一个高度给予了李喜波惊喜,这是她必须抓住的稻草。

所以当她在老陶的项目组第五次复查感染代谢率,看到翻倍的数值,感到万分鼓舞:

10%,好吧。

虽远低于48%的有效代谢率,以及90%以上的分布度差,但人到中年,李喜波觉得乐观为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每一次注射后的第三天,通过测试电磁信号,药剂的工程师需要判断体内的网媒体含量是否达到有效代谢率和有效分布度差。满足这两个指标,分散在神经细胞的仿中性粒细胞才能够建起稳定的拟神经网络,这是一个“依附”于人类神经系统的“隐网络”。通过辅助参与、监控神经元的放电,电信号的传导,拟神经网络能够连接并控制义肢,干预行为、情绪认知,治疗包含生理性病变在内的精神类疾病。

比如第一代网媒介就积极干预了李喜波母亲的精神分裂,大大缓解其躁郁的症状。

当然,为让指标的上升,李喜波再次付出了不少“免疫的代价”。有时当她想要坐下,会突然感觉在向后坠落,那种失重的恐惧,会让她立马站直身体,吓得问诊的病人一惊。当李喜波还在犹豫是否接受省刑警总队的邀请时,她的丈夫林越毫不犹豫地支持她,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帮助”那年纪轻轻就离奇死亡的女孩,也是让李喜波暂别医院工作,转移注意力的机会。

于是在内部的案情通告会上,李喜波终于知道了女孩的名字:苏幺妹。

苏幺妹,原名苏姚喜,14岁,四川省锦城河津区人。在花源桥镇金色传说KTV做酒水销售。死亡时间在11月8日晚八点至十点之间,死亡原因是头部的贯穿伤造成的大出血,死前三小时内有性行为,无挣扎痕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口,体内未检出药物。

在尸检过程中,法医发现女孩身上有多处击打造成的旧伤,左侧肋骨有三次骨折、右前臂有一处骨折,均已愈合。在花源桥洞下没有找到任何随身物品和疑似作案工具,初步判定是抛尸现场。女孩父亲三年前因工地事故在上海去世,母亲目前在广州打工,家中老人只剩年迈的爷爷奶奶种地为生,居住在距离河津区5小时山路车程的三岔村。

李喜波需要配合专案组,对苏幺妹的遗体进行尸检,帮助分析其死亡原因。当李喜波奇怪有法医已经得出死亡原因时,专案组的张队解答她的疑惑。

“因为贯穿伤造成的大出血,是的,”张队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但伤口没有弹药反应,头颅内也没有任何异物残留。经过法医初步检验,这个贯穿伤似乎不是枪伤,或是电钻类似的痕迹,但它同样有着短时间内剧烈冲击波造成的瞬时空腔。

李喜波听着。

“从伤口痕迹判断,它甚至都不是从外到内造成的,这个贯穿伤,它是……从内到外造成的。”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