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重逢

李喜波解剖了女孩的脑组织,尸检进行的每一秒都让她更加迷惑,她顺着皮层、脑干、脊柱,然后解剖到了每个末端神经系统。

“血液在生前集中到了脑部。”她告诉张队。

脑部的贯穿伤并不一定会造成死亡,主要原因仍是大出血。历史上,曾有人脑部被工地的钢筋贯穿,大脑被枪械轰掉了一半,仍然完整过完了自己的一生。神经的可塑性,会使得剩下的大脑承担起日常的生活需求。出于直觉,她申请了医院的超高精解剖显微操作台。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检查,超低温操作台几乎让李喜波和其助手失去知觉。她放下手术钳,看向女孩额头上的窟窿,那似乎有未知的魔力,越想移开目光,越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它。

在低温下,女孩的脸像被刷上了一层霜。

直到这时,李喜波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苏幺妹。十四岁,李喜波想起自己的十四岁,还是个迟钝的中学生,彼时国营厂已经改制,子弟校解散地解散,合并地合并。通过摇号,李喜波在父母家附近上初一,每周六她仍会去姥姥家,和万三三去二号桥的布克书店看漫画。

她看着苏幺妹,那是一张拥有倔强性格的脸,像二班的李梦姝。通常,子弟校的本厂职工孩子,都会分在一班,而外来的农民工的孩子,会被分到二班。李梦姝的父母租住在厂区宿舍后面的自建房,又叫“农民村”。他们在沙河大桥摆摊,卖早餐和担担面。李喜波一直觉得李梦姝很漂亮,不像二班的其他学生,又黑又矮又小。

童年时期的李喜波觉得李梦姝像母亲书柜里电影画报上的新疆女孩:个子高大,皮肤黝黑,眼睛又大又明亮。虽然因为烧伤,李梦姝的第三指节全部粘连在了一起,致使她只能用大拇指夹着笔写字。大概率也许是怕学生们嘲笑李梦姝,毛老师和二班主任一起开年级会,他们讲述了李梦姝的家被烧掉的经历,以及李梦姝如何不屈不挠地挖开墙角,背着弟弟逃出生天,毛老师希望一年级的同学要团结和气,帮助李梦姝。

老师们牵着李梦姝像地栖蜘蛛似的手在讲台上哽咽,台下的学生跟着哭得七倒八歪,李梦姝在讲台上面无表情。万三三觉得莫名其妙,李喜波跟着大家一起哭了。万三三一直觉得李梦姝的烧伤很酷,像连环画里浴火重生的侠女,而且这盘踞在皮肤上的伤疤,从未影响到李梦姝写字的速度和爽朗的大笑。

终于,当查看女孩右手神经血管的切片时,李喜波在破碎的细胞废墟中找到了蛛丝马迹,刚开始她以为样本被污染,接着她以为是自己接连的喷嚏,将网媒介“喷”在目镜上,随后她为这毫无理智的想法好笑。她再次查看了邻近的几个样本,然后拨通了老陶的电话:

“你得再帮我查查。”

经过专案组的批准,女孩的神经系统样本和扫描件一并发给了上海瑞山医院。后者是国内仅有的三大网媒介试剂的制造商之一。这是个不小的进展,张队甚至专门感谢了李喜波,她有些“受宠若惊”,对她而言,这发现也超出想象。

“23岁以下是不可能注射网媒介的,才14,神经系统尚未发育完全。网媒介虽然类似疫苗,但它还是具有‘侵入性’的。”李喜波说。

张队强烈坚持请李喜波去钟水饺老店吃饭,AI技术支持黄晴晴听见了他们的饭局,也想去尝尝。尽管案情繁忙,三人还是找了一个空档去位于二号桥B区112层的复原老店。

“非法注射。”张队说。

“她这年纪注射来干什么?而且体内含量这么低,”李喜波说。“几乎等于没有。”

“也许没成功?我听说,这玩意儿可以代谢掉。”

“是,但得在体内没有建立起稳定的‘隐网络’前。在建立过程中,会因为正常的新陈代谢,以及免疫反应,代谢掉大量的网媒介,但残留不会这么低……理解成重金属残留吧……如果想要彻底排出,还是需要药物帮助,但她体内没有药物痕迹。”李喜波想起自己的注射,看向张队,“哦,你也知道这些?你也注射了?”

“啊,哈哈,我刚打第一针”张队笑了,“但我前妻注射了,还有我爸妈,几年前了,老辈子八十多了……”

“哦……”李喜波沉默下来。

“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张队突然说。

空气有些凝固,李喜波感到疑惑和尴尬,她甚至能感到一旁黄晴晴的诧异。

“还没发现啊?”张队说。

“发现什么?”李喜波说。

张队笑着前后晃动身体:“岁月是杀猪刀,在我脸上,是不是砍得太狠了!”

李喜波听闻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对方,直到看见对方舒展开浓密的眉毛,那熟悉的厚嘴唇咧开了一个恶作剧的笑容。李喜波“噌”地站起来,发出惊呼:

“……耗子?!”

小时候,张昊一家住在二楼,李喜波父母的楼上。现在的张队长和当年的少年相似甚少,李喜波觉得,头发是一方面,更多是气质。比起现在光头、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当年的张昊是个微胖的书呆子,虽不是真“呆”。他是班上成绩最好,受女生暗恋最多的“三好学生”。李喜波的母亲曾要求她多和张昊这种好学生玩,少和李梦姝这种“弯脚杆”玩,当然,她不仅没有听母亲的话,还介绍李梦姝、万三三和张昊认识,四人共拜关公结成了“建兴探险队”,有时还得带上张昊想象力丰富的妹妹张鑫作为“建兴编外队员”。

那时所有的父亲都看足球,建兴足球队就是彼时四川足球的骄傲。“建兴队,雄起!建兴队,雄起!”孩子们从父亲们呐喊声中学会了这句加油词。每当建兴队有球赛的夜晚,父亲们在小楼合围的院坝,用某家抬出来的电视喝酒看球,“建兴探险队”就会爬到楼后面的“垃圾坝”冒险,那是一场充满奇诡的想象力的“野外探险”。

垃圾坝是个比较大的建渣山丘,长满了春一年蓬、杨柳、野魔芋和刺槐,坝顶端有棵老榆树,每年春天发的榆钱就像嫩绿色的碎花,风吹漫天飞舞,遮蔽半个天空。时任队长的张昊信誓旦旦告诉队员,他看见有黄鼠狼大半夜在枝头上面收榆钱。月亮像白炽灯一样明亮,黄鼠狼小心翼翼捋下一簇一簇的榆钱,塞进鼓囊囊麻布包袱然后爬回了月亮。

作为“建兴探险队”的队员,三人没有理由怀疑张昊细致的目击证词的真实性,几乎每个周末四人都要集合去“探险”,彼此之间最基础的情感就是信任。

建兴探险队伍有时去六通桥这边,有时在东郊那边。李喜波的父亲就在六通桥附近的“本地厂”,喜欢画画的他最终还是妥协,接了爷爷的班进厂当了电焊工。本地电焊厂的宿舍是开放式的,混合了附近好几个厂的员工,以及外来的农民工。宿舍区混乱,经常会有小偷用钩子伸进窗户,钱包衣服卫生纸……勾到什么算什么。

东郊的厂区不同于李喜波父亲的“本地厂”,大部分都是重要的航空航天设备制造厂,通常会使用“六八信箱”“五四信箱”这类邮箱地址代替厂名,目的在于政治性的保密。比起本地厂的开放,东郊的厂区管理更封闭也更管理严格,有自己的剧院、医院和运动场。

在李喜波成长的那个时期,东郊厂的后面建起了大片的自建房,居住的大部分是在汹涌的经济浪潮中进城务工的农民。厂区子弟管那边叫“农民村”。李梦姝一家就住在那里,母亲不屑地称住在农民村都是“弯脚杆”,说小偷都农民。她禁止李喜波和李梦姝玩耍,但李喜波从未听过母亲的话,至少是暗地里,“建兴探索队”,一人都不能少。

直到大人允许的街道都探索完毕,探险队的冒险遇到瓶颈。千禧年的儿童拐卖依然猖獗,甚至还有熟人作案。如果跑离父母限制的范围,李喜波毫无疑问会被母亲打断腿,由此张昊提出新的计划:去父母厂里的生产区冒险。于是探险队制定了先去张昊父母的酒厂,再去万三三和李喜波母亲的厂的作战计划。

虽然母亲工作的地方与宿舍区就隔条二环路,但李喜波只去过一次,为的是去仓库拿些牛皮纸包书皮。开学第三天,毛老师检查所有人的课本,发现李喜波还没包书皮,所以当晚李喜波就被母亲提溜进仓库。责骂让她眼泪打转步履蹒跚,但她默默地抽泣很快被直径2米,轰隆隆转动的风机震慑住了,她着迷地凝视着排布在厂房外墙的巨型冷凝管道,将一幢幢苏式建筑联络起来。她想象坐上一辆小火车,沿着管道高速飞驰,将整个工厂逛遍。

谁能料想到五十年后,李喜波真的实现了幻想。当她中梦游中醒来,看着高楼之间交错的联络桥时,她想起厂房外的冷凝管,同时也想起了那场跌落的事故。她掉入窖坑之后,住院三天。之后在母亲的责令下,“建兴探险队”解散,李喜波彻底和张昊一家断绝往来,而宿舍区的拆迁使得他们很快就搬走了。李喜波很羡慕张昊一家,当她因为父母打架而躲在房间角落,堵住耳朵,身体僵硬地前后晃动时,她脑海里总会浮出张昊父母一起下班,挽着手,提着菜,牵着张昊和张鑫,和和气气回家的模样。他们四人散发着强烈的“一家人”的气息,那亲昵的模样仿佛好的似一个人。

分别几乎半个世纪后,张昊从案件目击证人资料上发现了李喜波,刚开始他不敢相信这样的巧合,直到在第一次内部案件通告会上,他见到了李喜波。在一次次的接触中,孩童时期熟悉的感觉仍然残留。

“你没怎么变,”张昊说,“不过,第一面还是不太敢认,我以为重名。”

“那最后咋个确定的,”李喜波说,“不会是查我天鹰了吧?”

“哈,咋可能!小黄可坐在这里呢!我们办事都是讲程序的!”张昊大笑,黄晴晴是专案组中负责信息技术部分的专家,除了识别案件当中的AI犯罪、使用AI技术侦破案件,她也是公安系统使用“天鹰系统”的技术支持。巧合的是,十多年前刚出警校的她,曾经在张队手下干过一段时间,是他的徒弟之一。

“真的挺巧,”黄晴晴说,“上级领导和我说是师父负责这起案子,我立马就带小组赶过来了。”

“三方碰头,哈哈哈哈,”张队说,“小黄我们很久没见了哈,上回还是五年前云南那起贩毒案……不过一眼能认出来!小波你我是一开始真不敢喊你,只是感觉很熟悉,很熟悉的气质!”

“我啥气质?”

“胆子小得神经兮兮的气质。”张昊回答。

李喜波“哼”了一声,的确是他,说话还是那么“臭”。接着她又问起张昊的家人,对方说这些年一家人都很和睦,除了他十年前离了婚,孩子跟了母亲,不过彼此间关系还不错。

“我以为,你会接你爸,去酒厂上班。”李喜波提起酒厂,张昊顿了一下,然后笑道厂里早就改制,六通桥的旧厂改建成博物馆,新厂搬到了南边外环。厂里的师徒制虽然还存在,但不限只传自家人了。

“现在叫‘酿造技术传承人’,传到第十七代了,都是大学生,食品工程之类专业的……我当年报警校,把我爸气得够呛,他在贵州的新厂混得挺好,当年是想让我接班。”

“刑警大队长!挺适合你。”李喜波想起他家里满墙的推理小说,那时候,能允许小孩看课外书的父母并不多。

“有空来家里吃饭,我妈老汉也想看看你。”

“行啊,”李喜波说,“小时候就羡慕你家,叔叔嬢嬢关系好,我们家除了吵就是打。”

“是不是哦,”张昊似乎有点惊讶李喜波的直接,“这点你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话变多,也开朗多了。”

“干我这行能不开朗吗?现在少说几句生怕病人投诉……你妹妹张鑫呢,她现在干啥子?”

“她……还行吧,”张昊说,“话说,你是脑外科哦,凶哦。我一直以为你要读个计算机什么的……”

李喜波不会忘记这事,07年考大学的时候,母亲希望她报计算机专业,因为同栋楼里的大姐老是吹嘘她读计算机的儿子公费出国留学,不仅从未要过生活费,甚至每个月都要寄回上千元。这一次李喜波没有顺从母亲,大学和研究生都选择了上海的脑外科作为方向。

母亲的震怒和余生几十年的冷嘲热讽,也曾让她后悔过这个选择。现在李喜波明白,那曾经刺痛她的责骂和打压是控制欲的作祟,也有一点点是母亲挽留女儿的错误表达。毕竟那时,全国计算机最好的大学就在锦城。父亲毅然离婚搬到了广东做生意,对没什么朋友的母亲来说,李喜波更像是一个必须存在身边的客体,一个喜怒哀乐所有情绪的出口。

虽然不满李喜波的“反叛”,母亲仍厚着脸皮找姥爷借了李喜波的大学学费,和父亲筹齐她的生活费,并且要求李喜波精力都要扑在学习上。“不用打工,我什么都会给你安排好,你就好生学习。”母亲总是这么说。哪怕当千禧年国营厂改制买断下岗,去物业当保洁的母亲,也从未在生活上亏待过李喜波。

就这样,顺利完成学业的李喜波,三十年后,在公安局的法医学鉴定中心参与案件的尸检,并且再次与张昊相遇。这时候的她与自己的母亲已经形同陌路,这是她不得不做的“逃离”。

在她和张昊“相认”之后的第三天,老陶给了李喜波回复:女孩体内的网媒介试剂,不属于国内任何一家生产商。

为求严证,征得警方同意之后,他们将样本的3d扫描件分别发送给在国际主流的几个生产商工作的同僚,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查看了纳米微粒上的编号之后,在瑞士工作多年的同僚指出,这可能是印度生产的仿品。通过外交部的牵线搭桥,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又从印度的卫生部得到了否定答案,原因是印度的主流网媒介试剂,都是美英生产的通用试剂,网媒介的结构不符,而所谓印度民间流传的仿品,都是美英试剂的仿品。这个样品的基本结构与英美仿品也不符。

李喜波陷入线索断了的失望。

“能把它激活吗?”李喜波问电话那头的老陶。

老陶叹了口气。

“这就好比,有个人死了,身体已经被分解者吃得七零八落,然后还剩一个指甲盖,”老陶说,“你问我,能不能通过指甲盖复原这个人?”

“也许残存的网媒介可能储存着什么信息?”

“不不,网媒介不是这么工作的,仿生能理解吗?每一个纳米细胞器单元,就像一个细胞,它本身没有‘存储’信息,而是它与周围的微粒互动的过程,‘存储’着信息,和我们大脑一样,意识,并不是某种静态存在的东西,是一个过程……你的病人是不是得捏把汗?”老陶的冷嘲热讽语气让李喜波有些恼火。

“你吃火药了?”

“人都死了,激活细胞有用吗?”老陶语气透露出不耐烦,“把你拉到项目组做二代网媒介的临床测试,已经费我老大的劲儿了,说真的,看我像哆啦A梦吗?”

尽管是李喜波有求于老陶,但她仍能感觉怒气在胃里盘旋。作为二十多年的朋友,她一直忍耐着老陶的脾气。

“老陶,你是不是忘了。”李喜波慢悠悠地说,怒气混合着压抑的恶意,沿着脊椎爬上了她的脑海。

李喜波仿佛又闻到了特斯拉跑车里真皮坐垫的刺鼻味儿,她继续说:“你不记得,那些材料可记得,整理整理,我这儿都有。”

老陶因为诧异而沉默,她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声音,李喜波没有管她。

“这一辈子,你都还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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