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睡觉怎么样?还梦游吗”项目组的药剂工程师吴愿问道。李喜波想到床头那些绑带,以及她让林越在卧室和窗户额外加的密码锁。然后她又想起黑色的窟窿以及失重的恐惧——几乎已经习惯了。
“还行吧,跑不远。”
第六次注射后的复查,李喜波的有效代谢率已经上升到21%,吴愿估计,也许再有一针,李喜波就可以开始注射第二阶段的药剂,帮助网媒介稳定扩散到神经系统的每个部分——皮层、小脑、脊髓、末端神经,以建立90%以上的分布度差,能够覆盖全身的神经系统。
“从某种程度来说,四肢,‘它们’也有记忆,”吴愿是个来自内蒙年轻小伙,充满热情,业余时间做了不少志愿者的工作,李喜波看见他脑海里就会自动浮现出“好孩子”三个字。每次注射的过程,李喜波总能听到对方不断念叨对于各种事情的“奇思妙想”。他目前是上海瑞山医院二代网媒介试剂开发组的组员,旨在开发比现行一代更加智能和稳定的网媒介。
“假设哈,李老师,你断了一只手,”吴愿高高举起自己的一只手,仿佛在上课抢答,“失去的不仅仅是中枢神经对这只手的记忆,还有这只手本身的记忆。前几年德国做义肢的神经科学家发现的,末端神经也会储存记忆,某种情况下甚至会和脊髓神经、大脑冲突!”
“身体是个整体哈。”李喜波说。
“对呀,不过大部分人没能理解身体的意义,身体和大脑不是对立,而是彼此包含一体。”
吴愿比李喜波小二十届,是老陶的学生。李喜波在他滔滔不绝中走了神,思索在离开医院前,要不要去老陶的办公室打个招呼。距上次吵过之后,两人没有任何联络,林越鼓励李喜波可以趁这次去上海和对方见见:
“那么多年朋友……”
事实上,没等李喜波离开实验室,老陶就找上了门。她用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口吻,和吴愿与李喜波打着招呼。吴愿看见老陶,突然想起了什么。
“陶院,有个事儿!”吴愿用兴奋的口吻,“上回你叫我们组核对的这个,没有编号的网媒介样本……”
吴愿从电脑上调出苏幺妹体内网媒介的样本,接着他点开了另一个样品,“看这个!和这个样品几乎一模一样,编号也是同样的模式!”
李喜波绷住了呼吸:“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缅甸。”
缅甸这个词,李喜波最近第二次听见。
第一次是胡二姑痛斥苏幺妹抢了她的男友齐三娃。齐三娃案发前一周跟着凯旋宫老板到缅甸出差,案发当天上午恰好回国。据胡二姑交代,早在半年前她偷看齐三娃的手机,发现了其与苏幺妹的频繁的暧昧互动,大闹一场之后,齐三娃答应和苏幺妹断了。
“但是说实话,”齐三娃扭扭捏捏告诉审讯人员,“一个男嘞……有好几个猫猫儿很正常,我一直都只明起捧起二姑,她咋就不体谅我……”
齐三娃和苏幺妹一直藕断丝连,苏幺妹手机上那个名叫“锁爱”的男人,通过和运营商确认的身份信息,被证明并不是王宏,就是齐三娃。
“我,我没见苏幺妹……”北方体格的齐三娃有些木讷,否认最近见过苏幺妹。然而聊天记录显示,案发当晚六点半,两人曾在季合坝约见。当警员指出这一点时,齐三娃脸上的迷惑和慌张地一闪而过,他承认害怕胡二姑闹事儿所以撒了谎,但对两人见面聊的内容含糊其辞。
此后七点半左右他回到了凯旋宫,监控与工作人员作证。同时警方没有从他与胡二姑的生活轨迹与网络信息中发现“找人做了苏幺妹”的迹象,警方暂时释放了两人,但限制不得离开河津。
“这男的,没对,”张队翻看着锁爱与苏幺妹的聊天记录,“和网上油嘴滑舌的,不像是一个人。”
但李喜波觉得,很多人就和表面看上去的不一样。就像她母亲,一直觉得李喜波非常“胆小”:遇事只会瑟瑟发抖,浑身战栗。好几次,大喊大叫的母亲推搡着女儿,一个巴掌扇过去,李喜波像一根棍子直挺挺地倒下,屎和尿就这样慢慢渗透到周围的地面。母亲仍以为是恶作剧,更加生气地踢她,直到父亲出现阻止这场殴打。
挨了打木讷的李喜波对外界任何声响毫无反应,甚至察觉不到自己湿漉漉的裤裆。最后,他们去了省医院,经过繁杂而痛苦的检查之后,医生告诉父母,怀疑是癫痫,但没发现明显的病变。二十年后,通过遗传分析和脑电图,李喜波知道是遗传,以及后天压力造成神经元细胞的在蛋白质层面折叠变异。然而限于九十年代的医疗条件,医生只给了一个简单的建议:不要打孩子。
然而这一点,她母亲却没办法做到。还在上海瑞山医院工作的李喜波曾无法理解母亲的狂躁,当她通过医院的资源劝母亲做了评估,翻看报告的老陶劝说李喜波,她的母亲,生来如此。
“你得理解,带有遗传性质的轻微的精神分裂,你妈不是故意的。”
李喜波不知道如何面对结果,结论就能解释过去的一切吗?无法化解的委屈和愤怒仍涌上心头,在她一头撞碎了项目投资人的挡风玻璃之后,她没告诉老陶原因,或者说,她也没有机会,她离开上海回到母亲所在的锦城,然后,彻底拉黑了母亲。
“看人,就是看表面,”张队不同意李喜波的想法,多年的刑警经验让他有一套自己的辨人方法,“哪怕他是在装,但能反映这个人怎么处理事情的。”
“人的言语行为来源于他的境遇,反映他的人格。理解人格才能对案件有合理预判。但是嘛,前提是要会观察。”
这是“建兴探险队”的张队长擅长的事情,李喜波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擅长观察,否则,55岁的她大概也不会被小菲骗走了20万。虽然李喜波并不心疼那20万,她甚至有点兴奋,似乎开始真正参与案件的侦破过程,像一个侦探将线索相连。
小菲来自台湾。国小五年级的一天下午,她的父亲来学校,让她收拾了抽屉里的东西,然后把她从学校接了出来,送进他们家街角的一家按摩店。
18岁,为人生的第一桶金,她跟随老乡去了缅甸南部,从此就留在了那边。直到后来,她和另外两个“同期生”,找到了在缅南做诈骗集团救援的中间人,并且在来自上海瑞山医院的志愿者吴愿的帮助下,逐步“洗”出体内的非法网媒介药剂。当吴愿在对洗出来的药剂归档时,那奇怪的编号方式,让他想起另一个未能追查来源的非法样本,经过比对,两者一模一样。
另一份样本,正是来自苏幺妹的体内。
吴愿将救援组织的中间人介绍给了李喜波,通过中间人,李喜波加上了小菲的微信。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已经回到台湾老家的小菲,终于回复了李喜波。她说他们三人是在诈骗集团的小头目的威逼利诱之下,被强行注射了网媒介试剂。主要方便小头目精神控制他们进行“杀猪盘”。
小菲断断续续地讲述她受到精神的虐待以及身体的病痛,虽然非法网媒介试剂已经被“洗”出,但试剂造成的后遗症仍时刻困扰着小菲,癫痫发作使她根本无法生活自理。在她又一次哭诉心律不齐恶心想吐之后,找李喜波借了二十万“治病”便销声匿迹。李喜波看着发出的信息都被拒收,再一次联络上了救援中间人。
中间人没有太过诧异,他说:“需要钱的时候,人就会变得特别不一样。”中间人的父母在东南亚一带做外贸和房地产生意。2000年初,他赚了钱的父母开始在柬埔寨建立孤儿院,那时候,东南亚的诈骗的巅峰是在柬埔寨东港,随着各国政府的打击、各方势力的角逐以及中国政府的干预,诈骗集团逐渐由缅甸北部转向缅南。中间人继承了父母的生意,同时也沿袭着父母的善意,成立的民间组织协助近千人逃出诈骗园区。
中间人说不同地区有着不同援救的方法,有些地方是推动当地政府的立法,有些地方则是依赖于中国政府的打击,但更多的时候,伴随着气候变化引起的社会动乱,他们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用金钱或人性中的怜悯与园区谈判。
“那地方,太复杂了。”
中间人说被解救的小菲曾经是诈骗园区里的“明星”。小菲能说会道,以单月80万美金的业绩连续一年登顶“销冠”。除了不能离开园区,任何小菲想要的,只需说一声,第二天就有人放在她的桌上。小菲曾以许诺至少做到100万美金的业绩为代价,让园区老板放掉三个即将“送拆”的老乡。为了让老板不要搞她的老乡,她拼了命的做业绩。这次的解救,也是“多亏”当地武装力量的冲突,小菲在隔壁区做灰产同行的帮助下,带着两个同期趁乱跑了出来,主动找到上中间人。
“她的话,你听一半一半。”中间人说,不过他也不知道小菲体内网媒介的来源。于是再次牵线搭桥,中间人帮李喜波联系上其余两个被援救者。二十三岁的男孩小邱是自愿去缅南做“灰产”的。从他的口中,李喜波得知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他们都是自愿注射网媒介试剂的。
“经理他们不会给我们打那玩意儿的,可贵了!”小邱说。
缅南的诈骗集团不会给下面的人注射网媒介。原因很简单,当可以用简单粗暴成本低的手段——暴力、色情和毒品——管理众人的时候,为什么要去使用成本高周期长,还要针对每人都有不同“刺激阈值”的管理手段?而且每个“员工”手下还有几十个复刻的AI账号,毕竟对于黑市,最便宜的网媒介试剂,都没有新型毒品与AI来得便宜。
小邱说,他们注射网媒介,主要是用于“自我激励”,通过APP的调整,他们能使得自己保持在最佳的情绪和智力状态,增加“杀猪率”,提高每个月的提成。只有诈骗集团中“高职位”的诈骗者才能获得机会注射,而要“杀”的猪,通常也是在欧美。他们甚至还得自己负担昂贵的费用,以及来往印度注射的路费。
小菲是他们一批当中最先注射的,每个月明显提升的业绩,让她成为最有说服力的中介,不断拉人前往印度注射。而印度的非法注射点的手续也非常简单,一针即可,没有观察期与复查。
“我听说,有人注射了第三天就脑梗死了,隔壁园子的。”
小邱在去之前也曾害怕,但小菲用自己的经历说服了他们。
“你来这儿啦,不就是冒险的么?现在赚钱机会摆眼前,就退缩了,那你来干嘛?”
“我打了药之后哈,一个月八十万美金,提成五五开。开一单四十万!你就打一针,做一年,这一辈子都不愁了啦!”小菲用激情四射的演讲、浑身的名牌以及新提的跑车,现身说法感染了不少同行,他们前仆后继跟着小菲去印度注射,期待那一针给予的回报。
但李喜波不知道,逃出来的小菲现在身上得到病痛,算不算也是回报。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