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他们自由了

第七针注射后,数值已经上升到39%,下一次就可以启动第二阶段药剂注射。李喜波满心鼓舞,甚至觉得“免疫反应”已经开始“好转”。

吴愿解释所有网媒介注射完毕后,仍需要注射者参与一系列的认知与运动训练。需要在调控网媒介的APP“瑞心”上完成每日的“游戏挑战”,目的是为了“适配”。

“哒哒哒哒……”吴愿一边唱着开场曲,一边在李喜波的手机上第一次打开瑞心APP,“恭喜您李老师,成为瑞心的第一位临床使用者!”

“你唱歌的时候不得给我撒点亮片花瓣啥的?”

吴愿向李喜波介绍了瑞心的功能,对于李喜波,主要是监控潜在的神经系统疾病,而其他监控调整“义肢”的功能他都关闭了。另外他特意强调,APP的后台接口已经封闭,只有李喜波本人可以通过生物识别登录,而每次发给吴愿用于评估的数据,瑞心搭载的AI都会先征得李喜波的同意。他强调自己针对李喜波的情况,还在开发APP的其他功能。

“每个人的需求、认知和运动都是特别的,增加适配训练这个环节,能够更好地让网媒介尽快‘进入角色’。特别是针对需要使用义肢的患者。”吴愿说,“不过严格来说,注射伊始‘匹配’就开始了,这就是生物的主观能动性……。”

“免疫的代价”是值得的,李喜波想道。

堵得慌的心情与噩梦逐渐减轻,但梦境的清晰程度却在逐渐加强,几次她从有关河流森林和泥土的梦中醒来,看着陌生的房间茫然失措,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到这是她的卧室。

吴愿安慰她这是正常范围内的‘副作用’。

“能激起了一些“返祖的记忆”……网媒介正在了解你的一切,内脏器官、认知……网媒介构建“镜子神经网络”,这都是‘当下’神经活动的素材。这个过程中,一些认知行为可能会加强。有些人是运动加强,有些人是学习能力加强,有些人,就是做梦嘛,比如李老师。一旦等网媒介足够了解,这些都会逐步消失。”

李喜波不在意“梦游加强”,她对自己的“梦游超能力”心知肚明,再强不过又是爬30层楼梯而已。童年时期的梦游中,她还曾走了近五公里,去了张昊父母的酒厂,李喜波只是遗憾当时已是凌晨五点,上班的酿酒师傅抓住了她。她对目瞪口呆的“建兴探险队”队员们声称,是耗子的提议激起她梦中的热情,因为大家不相信,平常探险活动总是躲在最后的李喜波,有这样的热情。

尽管事实上,万三三和李梦姝也同样好奇,那一栋不断冒出白烟的建筑,究竟里面如何。

张昊的父母都在水井街的建兴酒厂工作,这是一家彻彻底底的本地厂。1951年由私营的“建兴成烧坊”转型为国营川西粮食酿造局,1988年改名国营建兴酒厂。张昊母亲是厂里的会计,而他父亲则是师承其父,是一位酿酒师傅。

“去年不是修天然气管道,挖到窖坑下面的古代窖坑嘛,围起来了,我爸说专家取了样,准备先把那几个古代窖坑回填了,要不要趁填之前去看看?”张昊兴致勃勃地说,门卫都认识他,只要借口学习的事儿临时找他爸,他们四个混进去没问题。

“我爸说专家说的,现在用的窖坑有千年历史,现代的窖坑是一层层叠在古代的窖坑上面的……核心生产区肯定不能进,但是可以沿边桥看看窖坑和蒸煮区,蒸煮时候可壮观,蒸桶一开,那个水蒸气!西游记知道吧?就和天上的河一样,往外面滚……我跟你说,整个厂房都看不见,白雾雾一片!”张昊比手画脚,厚厚的嘴唇上下翻飞,他的嘴唇非常厚,曾经为李喜波他们表演过上嘴唇夹铅笔、下嘴唇夹品客薯片。

四人兴致勃勃在张昊家制定整套“建兴雄起作战计划”,恰好被张昊一年级的妹妹张鑫听见,张鑫用与自身年纪并不匹配的威胁口吻,使探险队屈服,最终答应带上她。

然而,尚未开始的计划,被李喜波母亲突然的病倒打断。

周五晚上,李喜波在姥姥家六楼家里等母亲下班来接自己。熟悉的脚步声比往日更加沉重而缓慢,李喜波推开铁门,看见的是母亲苍白的脸和紫青的嘴唇,当天晚上,母亲被送去厂医院急诊,随后就被转到了市三医院。从那周开始,直到暑假结束,李喜波都一直待在姥姥家。她并不太清楚母亲得了什么病,只记得姥姥对姥爷说母亲测血只有“四点几”。三个月后,爸爸来接李喜波周末回家,当他们穿过绿荫掩映,商贩林立的沙河大桥时,李喜波朝李梦姝的父母挥了挥手,他们招呼父女俩吃碗面,父亲漫不经心地谢绝了。

那条漫长而又短暂的道路上,麻雀消失,梧桐渐黄。父亲叮嘱了几句,她只依稀记得“听话”“卵巢肌瘤”几个词语。

后面当三十岁的李喜波回到锦城,刚分手又被诊断患上同样病症的她,开始试图猜测母亲当年是否有类似心情。肌瘤治愈不难,但等待恶性还是良性的化验结果,死亡焦虑和恐惧击垮了她。多年没有发病的李喜波,又变成了一根棍子。她直愣愣躺在病床,四肢被重物束缚,拽着她坠入四方的洞口,白花花的天花板扭曲地扩张,周围的人们又唱又跳,没有人听见或是根本没人在乎她的痛苦……她越试图挣扎,越只能感到无法动弹,直到护士赶来按住不断剧烈颤抖的她。

在一件件白大褂的手忙脚乱中,她看见黑色的窟窿变成了大鸟,朝她飞来,随后失去了意识。

在黑暗中,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刚开始像小老鼠,过一会儿,她感到这声音并不在某个方向,而是围绕着她。她逐渐意识到,这声音是她自己。像是不断爆破的细小炸弹,又像是一层层不断涌入的海浪,好像是某种呼吸。

是她在呼吸。

当她思考是否需要恐慌的时候,才发觉周围一片黑暗,但不是那让人窒息的暗。她伸展了一下发现可以移动,甚至比以往更加自由,她原地转了几个圈。

她觉得很自由,好像漂浮在一条温柔的河流上的船。

犹豫了一会,她向上,向那块更轻的地方伸了过去。

她看见队伍的前面排满了人,窗口上面写着“荤菜”。有人叫喊,她转过头,那个人跌跌撞撞向她跑来,她同时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出口跑去,周围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棉被发闷,她追逐着另一群人,他们涌向同一个地方,她站在坑边上,然后看见自己跑了过来,她看见有人在不断徒手挖着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挖掘时,接触到湿漉漉粮食的感受。

她感到被人掀开了,上升的空间被人夺走,一大片黑色的影子照进来:她看见李梦姝的脸。

李喜波睁开眼,抢救她的医生正大声叫喊着她的名字,她看着医生说:

“你脸上怎么皱纹那么多哦?”

林越抓住李喜波的双肩,后者正在试图打开家里大门离开。

“小波,醒醒。”

李喜波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挣脱了手上的绑带,打开了紧锁的卧室门,现在正试图打开大门出去。现在她理解吴愿所说的“加强”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梦见我们第一次见面,”李喜波笑着对林越说,“你给我做微创切除的时候。”

林越和李喜波的缘分始于医院,前者是后者的主刀医生。有时候林越无法理解李喜波对网媒介的执着。在他看来李喜波基因的“问题”没有影响到现在的生活,反而是开始注射之后,试剂的副作用激起了更多的“症状”。李喜波用“好转”搪塞林越的担心。毕竟,此时停止注射也不会减轻“副作用”,反而要承受“洗涤”带来新一波未知的效果。

对于她来说,此时案件的进展远胜于考虑其他的抉择。

警方带回了胡二姑和齐三娃。

攻破齐三娃,比让胡二姑开口更加容易。当警员指出说谎作假属于妨害司法活动的行为,情节严重构成会构成伪证罪时,这个高个壮汉立马将一切都推到了胡二姑身上:

“是二姑,二姑喊我和幺妹假耍一下,不干她喊我滚出凯旋宫……”

对于齐三娃的“撂了”,胡二姑面无表情,只从鼻孔发出一声“哼”。警员继续警告她,即使没有口供,只要申请她的天鹰报告,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完整的证据链也可以对她的行为进行量刑。过了良久,她像泄了气的皮球,全身倚靠在椅背,抬头看着审讯室的天花板。

“天鹰报告,就是那个啥子都晓得的是不是?”胡二姑问,“你们看了幺妹的天鹰报告了吗?”

“先交代你的问题!”张队说。

胡二姑没了那份傲气,但又像下了什么决心。

“我没有杀幺妹,永远,永远不可能。”

“是我,喊三娃去勾引她的。”胡二姑说。她回忆起与苏幺妹的相遇,以及一次次争夺猫猫儿和客人之间的结仇。她坦言真的曾经想找人“做”了幺妹,但是一次意外的相遇,让她觉得有“更好的方式”。

那是半年前,她和齐三娃出班的路上,遇见平时不可一世的苏幺妹,竟然跪在路上,任凭醉酒的王宏一边对她拳脚相加,一边大骂着她是个“卖批的”。本以为会有解气的快感,胡二姑却感到另一种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

那一刻,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为个烂人搞得这样,”胡二姑告诉齐三娃,“我要用男人把她彻底搞垮。”她下车,指示齐三娃去拉开几乎不省人事的王宏,将挂了彩的苏幺妹接上车。从那次开始,齐三娃便开始以“锁爱”的名字和苏幺妹网聊,锁爱的人高马大、阳光开朗很快突破苏幺妹的心房,她甚至为在胡二姑眼皮底下“偷腥”而暗暗激动。然而在“锁爱”的这一头,大多数时候的线上聊天,都是胡二姑在和苏幺妹对话,她比男人更加了解女人,期望着在苏幺妹爱“他”爱到无法自拔的那一刻,然后撕开真相将她彻底碾碎。

“被最讨厌的人发现,自己买的奢侈包是假的。”李喜波想起万三三的比喻。

但那股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却随着时间在胡二姑心里发酵,她发现苏幺妹与她如此之像,一样的留守儿童,一样的辍学,一样强装凶悍去维护自己的领地……胡二姑感到第一次有人真正深刻地同情胡她年幼时被寄养的颠沛流离,唯一的弟弟被送到婆婆家,年幼的她只要一不听话,就被奶奶用藤条打手臂,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不能接她一起去广东上班,为什么要将她和弟弟分开。

苏幺妹说他们两人都像候鸟,飞来飞去最终却还要回到原地,只为一个“归宿”,胡二姑喜欢上“候鸟”这个比喻。直到齐三娃在缅甸打电话告诉她,苏幺妹一定要约他见面,还说了关于“候鸟”、离开的胡话,她才突然意识到必须向苏幺妹摊牌,那股复杂的情感终于浮出水面,清晰而又强烈地印在胡二姑的心头,她爱上了苏幺妹。

“我不可能杀她。”她说。

“那天晚上我不该让她离开。”胡二姑脸上的表情透露出懊悔与绝望。

“见面你们说了什么?”警员问道。

“没说什么”胡二姑说,“我……都告诉她了,所有,幺妹没说什么……她,给了我两耳光。”苏幺妹之后迅速步行离开了现场,胡二姑没有追上前,晚上她还有班。极度的坐立难安中,她不敢再用“锁爱”的账号联系苏幺妹,而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她。然而金色传说的人告诉她苏幺妹昨晚就没出现,老板都快气疯。

胡二姑心中一沉,她猜想苏幺妹也许真的实践她的诺言,像候鸟一样离开。当她因这份焦灼难安而打定主意,不管苏幺妹到哪里她都要找到她,向她解释清楚时,流媒体的新闻爆炸了。

她在新闻中看见了苏幺妹的脸,发生了什么,她对自己说。

警方拘留了两人,介于两人之前的隐瞒,他们的证词仍待确证。不过通过胡二姑描述两人分别时候,苏幺妹独自“步行离开”季合坝的情况,张队推测两人分别后,苏幺妹要去的地方——上车点或是某个地方——并不远。

而当苏幺妹得知自己被骗,没有招来王宏替自己“出气”,张队推断王宏可能对苏幺妹的出轨和这次会面不知详情。结合证词以及天鹰报告对苏幺妹过往一年,在花源桥行动轨迹的拟合,黄晴晴最终锁定了季合坝附近的一个区域,警员们通过走访,很快找到花源桥区边缘,季合坝河边的一座近乎废弃的农家乐。数据显示,苏幺妹几乎每月都会来此两次。李喜波发现,这里与她和苏幺妹第二次偶遇的地方不远。

张队带人搜查了这个坐落在近乎一片废墟中的农家乐,周围大部分人家已经搬走,围房的铁皮早就被收废品的人拆走。还剩一家面店和一家新疆烤串店仍在营业。穿过前院落满灰尘的平房,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几桌自动麻将机,警员在靠近河边的后院,找到一栋新中式的木质建筑。

独独这栋建筑的质感和周围格格不入,当警员们推开黄花梨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房屋正中,一个高出周围1米,2米见方,盖着2米高透明玻璃盖子,像巨大的“盒子”般的舞台。屋内围绕着“舞台”,放着数十张蒲团。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天井洒落一束光,划破房间的幽暗,正照在舞台上。

警员打开紫外灯,尽管大家已有多年的经验与心理准备,然而,仍然被这一幕震撼得目瞪口呆。

“舞台”的玻璃上,仿佛像绽放的烟花被凝固般,又像是巨大的标本切片,飞溅的血迹布满了整个玻璃罩,细密的血点组成连绵不断的线条,仿佛是巨幅海百合的化石标本,凝固在了生命最鲜活的一刻。

李喜波好像看见了苏幺妹死亡,看见血液从她的额头喷射而出,在她踉踉跄跄跪下的瞬间,如烟花般在舞台绽放。

经后期化验,警方在四溅的血液中找到了大量失活的非法网媒介。

通过血迹专家还原血液喷射的现场,警方从AI模拟视频上,完整地看见苏幺妹被关在盒子中,血液从额头喷射出来的瞬间。AI甚至还原了女孩脸部惊恐的细节,她踉跄着后退,在狭小的盒子里横冲直撞,甚至试图伸手“堵”住喷射口,最后无力地跪下,而血液已经变成湍湍溪流,缓缓淌过她的面孔。苏幺妹跪在盒子里,靠在对面那人的身上,然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咽了气。

苏幺妹死亡的时刻,盒子里还有另一个人。通过检测现场残留的一点点体液,以及模拟视频中人形体的还原,证实这另一个人,就是王宏。

李喜波看着“舞台”下围绕的蒲团,一个可怕的想法爬上心头:“他们”是在观赏节目吗?

“苏幺妹死亡的时候,大量非法网媒介从她的伤口喷出,”黄晴晴疑惑,“但是,怎么会喷得这么干净?体内残留含量如此低……”

“强烈的意愿……”李喜波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眼前的现实与记忆的重叠,李喜波看见年轻的姥爷和同乡躲在寒冬的战壕,讲那个“麦子腰”的笑话。姥爷说他们小时候,会跟着大人去收麦子,拿着镰刀长时间弯腰很费劲儿,大人们就会直起身子敲敲腰,姥爷有样学样,也照着大人模样煞有其事地敲自己的腰。大人会笑话他们:

“小娃子莫长开呢,哪来的腰杆子敲敲敲!”

于是在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姥爷便将镰刀勾在自己的耳朵上,在大人惊慌失措地询问下,小人回答:

“我又没有腰杆子,镰刀往哪里挂嘛,只能挂耳朵上咯。”

姥爷走的时候是93岁,李喜波已经不是很能理解这快一百年前的笑点,但苏幺妹死亡画面再现她眼前的那一刻,她想起姥爷年轻的同乡在战壕中倒下,额头上的黑窟窿没有流血,一个声音在李喜波的脑海里说:

“我们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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