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剂注射结束后,李喜波没感到有特别的不同。想象中“焕然新生”的感觉没出现,从第二剂开始,她每天都需要登录APP“瑞心”,完成上面有各种基于认知的游戏:从简单的辨别颜色、形状,到益智游戏以及逻辑推理。游戏的目的在于调和李喜波和她目前体内的网媒介网络。
“感觉……好像在培养体内的一个孩子。”李喜波说。她曾经和林越孕有一子,然而由于当时身体原因不得不流产,在那之后,基于年龄,夫妇两人决定不再要孩子。
“嗯,倒是可以这么想……我反正觉得哈,既然是有智能的设计,最好就把它当成是某种需要培养的东西,种善因得善果嘛,”吴愿说。李喜波开始逐渐了解,为何吴愿经常参加各种志愿者活动,他的父母,就是国内著名的支教医生。
“曾经为了保证安全,第一代网媒介和监管模型都是去强人工智能的。”
李喜波点点头,第一次强人工智能危机之后,国家与大部分行业开始有意地加强了对强人工智能的监管和使用。现在她每天的打卡结果会先反馈监管模型,然后再传给吴愿,后者会实时跟踪其与网媒介的适配情况。
“放一个渔网,还是放一个动物的神经网络在人的神经系统里,区别就是看是否具有某种自主能动性。一线工作的小黄人们,我意思网媒介哈,就像一张和咱们神经系统长在一起的‘网’,咱们就把调节的重任先交给小黄人。毕竟咱们主观的意识只是复杂的自组织系统的部分涌现,统一论的控制思想极有可能就落入早期脑机接口的陷阱……”
这就是李喜波注射的第二代网媒介试剂,后者会在适配过程当中,不断自我调整去适应李喜波的神经系统,然后根据对方的身心情况,共同判断“健康”的状态范围,并进行微调。
为了能够注射网媒介,她通过老陶关系进入了第二代网媒介的临床试验组,上次争吵之后,李喜波为说出那样的话而后悔,但又感到恨意的释放的快感,当年老陶的项目并不被看好,为了拉入更多横向资金,两人不断联络各种投资人。从见到那个投资人第一眼,李喜波就在对方凝视中感到不自在。当对方要求进一步磋商细节的时候,老陶兴奋了一晚上没睡。
“你欠我的。”李喜波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时,也让她自己彻底认识心里掩藏的恨和悔。
那天开会回来,在投资人的特斯拉上,她大口喘气,僵直的身体往后撑起。前一秒还在边开车边给朋友打电话,详细描述昨晚怎么玩小妹的投资人,诧异地看着李喜波开始不断撞击自己的头,她举起双臂,锤向挡风玻璃,发出了此生最大的一声尖叫。
那声尖叫就像童年时沙河树洞的千万蝉鸣,如利刃划破所有人的耳朵,那一声近一分钟的嚎叫,响彻了上海街头。这件事以特斯拉差点撞上街边行道树为代价,李喜波被送进医院,这期间老陶从未来看过她。李喜波的父亲从锦城赶来,不久后接她回了锦城。她没有把和投资人的聊天记录,以及投资人企图在会议室对她的所作所为的偷录视频发给老陶,后者的项目也毫无悬念地流产,但这份资料一直被她保存,和她的恨意一起,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间不断无意识地刺向老陶,她以为的,永远的朋友。
李喜波猜王宏一直“疯”下去,是不是就会逃脱法律的制裁。然而王宏的网媒介治疗注射已经开始,作为性质影响恶劣的要案,市三医院为其开通了特殊的注射通道。预估要不了多久,情况稳定的王宏能够吐露更多的实情。他的“清醒”会为案件带来更多线索。
“是谁打扫了苏幺妹的死亡现场?”黄晴晴说。
“连手指甲缝儿都洗得干干净净,头发甚至也被梳理整齐,还卸了妆。凶手对待尸体的态度,并不像恨意。”张队说。
“也许,”黄晴晴说,“杀人凶手和抛尸者不是同一人?多人协助作案?”
警方再次提审所有案件相关人员,然而包括苏幺妹的家人、金色传说的老板、胡二姑与齐三娃,他们都否认知道苏幺妹的“副业”。只有小艺,再听到“直播”两个字后,她努力回想告诉警方,曾经不小心听见苏幺妹和谁在化妆间争吵,字里行间好像提到了直播,当时小艺以为是幺妹姐姐要去做抖音直播,便没有放在心上。
“她在和谁吵架,是男是女?”李喜波问。
小艺摇摇头:“只知道是个女的。”
“你们可以去问周周姐,她是幺妹姐姐的徒弟,她们关系特别好。”
张队记得这个叫周周的女孩,15岁,个子很高。前期走访的时候警方曾经询问过周周,但对方从未提及和苏幺妹是什么“师徒”关系。
周周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她没有对隐瞒和苏幺妹师徒关系有什么不安:“好多都是苏幺妹的徒弟,在KTV混就是这样子,你不找个男朋友,就得认个师父,没啥特别啊?”
“而且,那时候老关不是不让我们开口嘛。”周周说,“我可不想找麻烦。”
当询问到是否知道苏幺妹从事“直播”这一行时,周周矢口否认。但当张队突然诈她,有人听见她和苏幺妹在化妆间因“直播”而争吵时,她明显有点慌了神。
“是和她吵过架,但和她的死没关系啊,我又没杀她!”周周喊了出来,女警按住了她。
“要没关系,就老实交代,配合早日找出更多凶手的线索,你的嫌疑也就越小,这点道理不明白吗?”张队说。
周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嘟囔说:“我不是自愿的,苏幺妹那个贱人逼我的。”
“她和老关吵架,因为她好像在干啥子直播很赚钱……具体我不知道,但是老关想让她带着馆子里的女孩做,她就选了我,她恨我,你们晓得不,老关不肯让我去做,她就和老关吵!”
“什么直播?”张队厉声质问。
“不晓得嘛,我还没做呢……老关护着我,我还没直播过,但是好像是个什么非法的色情直播,警察叔叔,犯法的事我不敢的。”
“金色传说的老板怎么知道苏姚喜在做直播的?”
“因为她傻呗。”周周一下笑出声。看着周围审讯人员严肃的样子,她立马收起了笑容。
在周周的叙述中,苏幺妹连续半年每个月第三周、第四周请假,彻底惹恼了老关。一个娱乐场所,周五晚正是一周之中最夜宴笙歌的时刻。对老板的逼问,苏幺妹含糊其词地用爷爷奶奶身体不好的借口搪塞。怀疑其私自出班的老关给王宏塞了一条烟,竟然没有撬开他的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王宏就是个瘟猪子,苏幺妹要他干啥就干啥,分不清谁才是他老板。”
“据你所知,除了王宏,还有什么人参与了苏姚喜的直播?”
“我不知道啊,就老关,他跟踪了苏幺妹!”
一无所获的老关不得不跟踪了苏幺妹,终于多次之后发现了那栋古色古香的农家乐小木屋,并且知道了FEELMAXs这个APP。
“老关想直接开掉她的,让她赔钱滚蛋!哈,她不走。我猜是怕丢脸吧。她说可以带馆子里的妹子一起做,我很反对的!她就恨我了呗,”周周情绪激动地说,“谁跟她学啊,结果第一个她就选了我,她就是想气老关,老关护着我,不肯让我做的,这不就一直拖着……”
“11月8日晚上,你在哪里,做什么?”
“在馆子里噻,咱们金色传说周年纪念,开大派对呐,八点就开始了,我一直在现场忙前忙后,老关找不着苏幺妹都快急死了,还好我不是帮把手嘛……”
“谁可以帮你佐证你在现场?”张队问。
“谁都可以呀!”周周毫不犹豫地回答,“现场到处都是人,你问老关噻,真的把我忙死。”
李喜波打量着周周的脸,找不到撒谎的痕迹。这张脸让她觉得似曾相识,正是她与苏幺妹在小药店第一次相遇时,站在苏幺妹背后的那个高个儿姑娘。李喜波在警局里与周周打招呼,对方穿着一件深色外套,高领毛衣,挎着一个印满GUCCI商标的包,上面挂着一只白色水晶的小天鹅吊坠。她脸上流露出高傲的表情,与李喜波记忆中那个朝着苏幺妹点头哈腰,小心谄媚的模样完全不同。
而关达通的说辞和周周大部分一致,“我知道这个犯法呐,色情直播犯法呀,所以我不敢说,但是我也没做啊,警察叔叔,”关达通说,“但是她小嘛,我就让她走了算了,诶哟,也不为难。”
“关达通,你开店那么多年,界限难道还不清楚?”张队声音充满威严。李喜波看见他青筋暴起,似乎一直在忍耐情绪。
“不知道苏姚喜直播?和苏姚喜不熟?说她是你手下人招的,还隐瞒苏姚喜在KTV的工作职位,同时威胁KTV的人向警方如实呈诉情况。”
“告诉你关达通,你这已经涉嫌妨碍警察办案、串供,加上组织未成年人卖淫,都是从重处罚!十年以上,我劝你现在最好想清楚!怎么配合去争取更好的处理机会!!”
“我……真的不知道啊,张队,我家里奶奶这不还在医院躺着,我真的,”关达通露出一副苦相,“我知道的都说,我真不想干,苏幺妹是说赚钱,但我吧,我犹豫着呢,就一直拖着她,我是不想干的……她一直这么说,能赚大钱……”
关达通将自己跟踪苏幺妹的行为,描述为大义灭亲:“我本来是想举报她的,警察叔叔,但是我真的看她还那么小……”
关达通被收押,尽管关达通当晚其一直陪着几位金色传说的VIP以及投资人喝酒,拥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但他组织未成年人从事卖淫活动的嫌疑是跑不掉的。对于周周,虽然她自称忙前忙后,但大部分人都不能准确地说出她具体所在的时间地点。
“周姐,在啊,那天晚上很忙……一直跑前跑后接待……”
“基本每个包间周姐都会去敬酒,我还奇怪,那不是幺妹姐的事儿嘛……”
小艺小心而又谨慎地说:“这个我也不知,但我记得中间有一段时间,有客人臊猫猫儿,我们还去找周姐,但没找着,不知道是在哪个包间。”
“那是几点的时候?”
“大概是九点过点吧,那时候刚切完大蛋糕,就有客人喝醉了闹事……后面又是看见周姐在敬酒,我估计是当时周姐陪哪个VIP去了。”
但小艺对再次看见周周的时间点却模糊不清。而周周却非常坚持地说自己一直在KTV,由于其手机数据和KTV内的监控都没拍到周周离开,警方也只能暂时勒令其不得离开河津区。
“她让人觉得有点怪怪。”李喜波说。
张队与李喜波有同样的感受,在案件分析会上,张队再次重新部署了工作,黄晴晴所在的一组主要追查天鹰报告上的异常数据。二组将会重新梳理已有的线索数据,并输入苏幺妹的天鹰报告进行拟合;而张队和李喜波所在的三组则会根据已有线索继续追查。
黄晴晴似乎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在她看来,李喜波既非公安系统的人,也非特派刑侦专家,过于参与案件似乎并不符合“流程”。
“李老师,问你个事儿。”会议结束后,黄晴晴拦住了正要离开的李喜波。
“黄警官,你说。”
“我一直有个疑问,上次,我们在苏姚喜家中搜查出手机。”
“嗯,是的,我记得。”
“对,当时开会时,你还说这手机,不是你之前见苏姚喜使用过的。”
“是,我记得当时看见她用的是最近出的华为T30的手机,还有那个挂饰……”
“对对对,这里我就有个小疑问,你当时说的时候,怎么知道我们搜出来的不是华为T30?当时会议刚开始不久,搜查组还没展示出这个证物。”
李喜波也愣住了。她试图在记忆当中找到这个信息的来源,但如果要让她顺着心意回答,她只能说出“我就记得是这样”这种话,那只从玄关柜上搜出来的红米手机,仿佛本来就存在于她记忆中的一部分。
“我和她说的,”张队出现在黄晴晴身后,“当时回来之后,和李老师沟通案件细节,我就告诉她了。”张队拍拍李喜波的肩膀,把后者从回忆的溯源中拉了出来。经过张队的提醒,她似乎记起自己的确正在朝某人描述两部手机之间的差异。
“小黄,你查些该查的,这些事情有啥子问头?”张队朝黄晴晴发泄不满。
黄晴晴有点尴尬,但仍然点点头离开了。李喜波想起以前张昊也这么帮她解过围,李梦姝走后,万三三就有些怪怪的,和李喜波也不再交流,多亏张昊邀请两人去他家玩,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在张昊一家搬离锦城之前,三人曾一起玩过一段时间,但李喜波感觉那种快乐似乎没有了,她怀念,怀念李梦姝还在时,四人一起探险的日子。
那天早上李喜波、万三三、李梦姝敲开了张昊的家门,张鑫早早就收拾好等着三人。五人裹得严严实实,沿着府南河走到六通桥。时间太早,桥上倒卖自行车和假证的小贩甚至还没出摊,张昊说他的同学在这里买到过自己被偷的自行车。
下桥拐进水井街,李喜波就看见一股股厚实的白雾从高高的屋顶腾空而起,混入白得发光的天空。张昊、张鑫借着要家长签字作业,门卫便放五人进去。张昊带着众人左拐右拐,穿过一座座二层的灰色水泥小楼,淡淡的酒香变得浓烈起来。这里和东郊的厂区很不一样,显得更加狭窄而热闹,人们推着小车来回穿梭,张昊一边镇定自若地指着,一边介绍:
“那边是酒仓,那边是店,前面,靠近街边,我们从后门进来的,发酵区在那边,等下,咱们先去蒸煮区!白烟可壮观了!”
五人来到一座青砖黑瓦的两层高楼,这栋长长的连体建筑比周围的水泥土小楼显得更加有年代感,远看时的蒸汽就是从它的屋顶冒出。五人跑到敞开的卷帘门口,好像见到西游记里的场景,两个巨大的桶,戴着斗笠一样的帽子,浓浓的水蒸气混合着酒香,就像一条条白龙,游走到两层楼高的斜屋顶,如波浪一般涌动,顺着一个个挑高的窗口奔涌而出。很多穿着单薄的衣服的师父,有的蹲在大木桶前,有的拿着铲子,有的推着小车,他们一刻不停地将地上堆积整整齐齐的,比黄沙还轻柔的东西,翻来覆去。其中一个大木桶已经打开,白龙化为小小的云朵,有气无力地沿着低空飘向李喜波他们。
“在取酒呢!”张昊兴奋地说,“之后我就会接我爸的班干这个,嘭!把白龙放出来!酒就从桶下面的龙头流出来了!”
“那个流出来的就是酒?”
“嗯是,哦不,也不是,齐叔好!”
一个男人推着车从里面出来:“咋子呐?还组个团?找你妈老汉吗?”
张昊点点头,男人说他父亲和母亲在红砖楼,然后拍了拍张昊的头,叫五人不要乱跑。
“不要穿生产区哈,今天开窖坑。”
“窖坑是什么?”万三三问道,她挤开了张昊身旁的李喜波,后者轻轻撞在了李梦姝身上,李梦姝朝李喜波眨了眨眼睛。张昊带着众人沿着房檐,朝旁边一座新修的二层红砖小楼走去。
“哎呀,待会就看见了,”张昊问众人,“你们知道酒是怎么生产的吗?”
大家摇摇头。
“酒就是粮食变的,我爸说的,是一团细菌吃了粮食,变成的酒。”
李喜波想起母亲说细菌都是脏的不好的东西,张昊诧异地驳斥了李喜波的想法,他详细告诉她,细菌也分好坏,就和《西游记》里面妖怪也分好坏一样。酒是细菌吃了之后产生的,刚刚的大桶,就是把酒从细菌吃剩的东西里面蒸发出来,凝结到水管里面,最后引流到酒桶里。
“这出来的就是原浆酒,蒸馏出来的前段酒和后段酒都不好,不要的,只要中间那一段。取酒的时候,要在酒桶口放一块白布,看那个酒落下来的酒花,又细又密的气泡才是好的,这叫冷凝现象。”张昊得意洋洋地炫耀,李喜波记得自然课本里讲过冷凝,和他说得不太一样,不过现在不是质疑他的时候。
张昊拐弯踏上几步铁梯,来到了长屋的内部,这里比刚刚那一段安静许多,黄泥地上是一排排鼓起的黄泥土包,有高有低,放一辆桑塔纳进去都没问题。比起刚才蒸煮区更尖锐的酒香,这里的酒香像黄酒或者醪糟,带着浑浊的煳味。五人顺着架在边缘高一米的沿廊,探着身子往前走。
“这就是开了的窖坑,”张昊指着一个被挖开的土包,“里面还堆着粮食呢,这就是细菌吃粮食发酵的地方。”
“为啥要放土坑里?还用泥巴封起来啊?”
“没空气细菌才能发酵出酒,这不是一般的泥巴,就是坑里的黄泥,反复利用呢!你看那边几堆不是挺高,还插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嘛,那是温度计,能时刻观察到粮食堆里温度变化,高的就是新封的窖池,粮食还多呢,越矮就是细菌吃得越多……刚刚蒸过取酒之后的粮食,会混合新的粮食,重新埋到窖坑里,封起来……”
“刚才蒸着取酒,不是就把细菌给蒸死了啊?直接放新粮食不就好了,为啥还要混着”
“诶呀,不是啦,就是蒸死一部分而已,土里还有嘛,坑里四壁的黄泥都是,”张昊摇着头,好像在回忆什么,“我爸说,你得把这个坑,这些坑,看成一个整体的,整体的细菌群,就是不断挖出来,蒸馏取酒,加一点新粮食进去,然后放入里面土制成的酒曲,埋起来,然后再循环,这样味道才能总体上保持某个大致的,嗯,品质,这是生态系统,你懂不?”
众人迷茫地点点头,实际上只是不再想听张昊的“科普”。张队长叹了口气,推着四人继续往前走来到一片黄线围起来的区域,里面纵横交错开了好多方方正正的土坑,比周围下挖得更深。
“就是这儿了,古代的窖池,摊晾区还有那个像蒸锅的,看见没,就是刚刚取酒那个……”
张昊说这里的现在用的窖坑,其实都是层层叠叠累在过去的窖坑之上的,去年窖坑地下改装天然气管道,才挖出了这些窖坑之下的老窖坑。
“厂里人不知道这下面有老窖池?”
“谁知道呢?我爸说酒厂这块地方,六通桥,是府河、南河、锦江,风水宝地三河交汇,有酒坊的历史,都超过千年了,他说考古队现在挖出来的,都是至少六百年前的窖坑了。说以前地势低洼,府南河特别宽阔,偶尔发大水就把淤泥带过来,古代人为了不被淹了,就只能在原窖坑上不断累加,越加越高……”
“换个不发水的地方重新挖坑就好了嘛,一劳永逸,把这里面的泥巴挖出来带过去!”张鑫不理解古人的执拗。
“怪不得你成绩不好,我刚不是说了嘛,这是生态系统!这所有的窖坑里的细菌都是一体的,各种各样的细菌,还有黄泥的环境,要保持一致!你怎么挖你跟我说?”
李喜波伸头看着那些古窖坑,看上去就和现在的窖坑没有多大差别,只是稍小,干瘪瘪的就像任何一个常见的坑。
“这是六百年前的坑?”李喜波问。
“是啊,我爸说咱们这里所有的窖坑,都是建在古窖坑上的,只是为了不影响生产,只深度挖掘了这几个,那些考古队员把下面土带回去化验来着。”
“那是不是相当于,现在这里出的酒,就是古代的细菌吐的酒?”李喜波有些惊讶。
“嗯……好像是……”张昊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古代细菌在里面也会长大吧?”张鑫说,“就和自然书上,鱼长成猴子,然后长成人那个图一样。”
“算了,算了,你们问些啥子烂问题,问我爸吧!”张昊轻车熟路从旁边楼梯滑下来,带着众人去了旁边的红砖小楼,还没到就看见张昊的父亲站在一楼办公室门口。
“怎么回事,你们组团来探险了?”张昊父亲好像一眼看出五人的“计谋”。李喜波因害怕责备而低下头,但张昊父亲只是拍了拍兄妹二人的头,告诉众人下次来直接和他说,带着大家穿好工作服再去生产区参观。
众人欢呼起来。
“我们刚刚去看遗址了,小波她问,现在产的酒,是不是和古代的酒一样,都是从一个坑里面出来的?”张昊拽着父亲的手臂,急切问道。
“嗯……这是个好问题。”张昊父亲带着几人往二楼走,“长大后的张昊还是不是现在的张昊?”
“当然是!”孩子们齐声回答。张昊父亲耐心解释道,可以把窖坑看作是不断成长的人,窖坑里面的菌群在不断演变,古代和现在的变化虽然有,但是并没有很大。酒的变化更多是因为人们酿酒工艺的提升而改变。
“《西游记》和《白蛇传》里面的酒,都是米酒或者黄酒,度数更低,味道更浑浊,现在的技术原浆酒就可以度数很高,味道更加尖锐悠长而不刺激辣口……”
众人跟着张昊父亲进到二楼的会计室,五六张老式的办公桌并排在一起,办公室里只剩下张昊的母亲和另一个男同事。
“就等你们吃饭呢。”张昊母亲站起身,笑盈盈迎向众人,仿佛知道他们要来。“去食堂吧,孩子们在这儿等着,我和他爸把饭打过来。”
母亲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铁质饭盒。询问旁边的男人去不去食堂。男人闻声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挂着厚厚的眼镜,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半眯着扫过众人,最后目光停在张鑫身上。
“这是你们小女子哟,第一次见。”
“对,刚上小学。”
男人点点头:“中午出去钓会儿,河边吃点。你们去吃。”
父母两人嘱咐孩子们等在办公室,就离开了。那个男人没有马上走,李喜波感到一阵不自在,张昊倒是轻车熟路坐在椅子上跷着腿儿。办公室保持只有大人在场才会有的压抑的寂静。
过一会儿,李喜波听见背后窸窸窣窣收拾声和脚步声,心中舒口气:这人终于要走了。
男人走到孩子们面前,分别递给大家糖果,毫无征兆的好意让李喜波有些错愕。
“谢了赵叔!”张昊说。
李喜波见前几人接下糖果,也伸手接住糖,当她低头的那一瞬间,一束光打在男人右手的虎口上:那里有一颗痣。她明明白白地看着这颗痣,恰恰好好就在那个位置。她愣住了,再次抬头看着男人,面目竟然变得模糊起来,模糊得一模一样。
男人已经离开了。
李喜波又坐了下来,她听见周围剥糖纸的声音。她抬头看看万三三,对方没有吃糖,坐在那儿不知道想些什么,但也没任何异样。她有些怀疑自己,莫名其妙觉得需要跑起来,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她,必须跑起来。
她听见自己说要去厕所,李梦姝说她也要去,张昊嘟嘟囔囔发出一些声音,朝一个方向指着,李喜波不管,她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张昊似乎还阻挡了她。
李喜波将他们抛在脑后。她下楼,接着跑起来,突然她想起来跑的理由:“让他赔偿!”李喜波不知往哪里走,刚刚还是酒香的气味,现在像一层厚厚的屏障,遮盖了什么东西。一堆高低不齐的黄泥堆,好像埋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天空白得刺眼,那些土堆像迷宫一样拽住她,李喜波想要跑到一条宽阔的大路上,可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她连滚带爬翻过一些泥坎,扔掉一些封带,却好像还是看不见尽头。
大门呢?她想回家。刚刚的冲动开始逐渐化为恐慌,被子下面被压住的东西明明白白掀开坐了起来,她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她仍然跑着。
李喜波脚下一空,侧身向下倒去。屋顶上狮子口露出白光像一块棉花,堵得人心慌。李喜波看着四方的洞口越来越小,四壁升起,她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嘴巴,时间很漫长,但她却什么都没想,直到背部重重撞击在像草垛一样的东西,什么东西溅入了她的眼里和嘴里,辣得人生疼,过了几乎一个世纪,她才明白,这个疼来自她的四肢和后背。
“我掉下来了。”她想道。
接着那只虎口上带着痣的手又出现了。李喜波看见那在眼前黑痣时大时小,一股什么东西从她的后背直冲上脑门,一个激灵,她被突然冻了起来,四肢像被什么东西沉沉绑住,她想要张开嘴呼喊,但却对自己说不能张嘴,不能张嘴,一定不能张嘴。接着巨大的洪水伴随着窖坑里粮食的坍塌,铺天盖地地将李喜波掩埋。
事实上,李喜波摔下窖坑的第一时间,就被追着她的李梦姝和张昊发现了。孩子们呼喊着,李梦姝直接跳下了窖坑,在坍塌的粮食堆里找寻着李喜波。当
赶来的工人们终于找到李喜波,手忙脚乱将她拖上来时,大家都吓傻了,李喜波四肢僵硬浑身冰冷,四指并拢硬邦邦地平躺着,无神的双眼瞪大看着前方。“送医院!”“叫救护车啊!”“开车过去,送七医院,近!”此起彼伏的叫嚷中,张昊的妈妈伏在李喜波胸口,然后她狠狠按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接着她凑近了李喜波的脸,突然给了她一耳光。
“回来!”她吼道。
李喜波眨了眨眼睛,众人松了口气。事后李喜波在医院待了三天左右,除了软组织损伤和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对于李喜波而言,最大的劫难还在于她母亲。当着张昊父母的面,母亲在医院把李喜波骂了遍,眼泪在她眼里打转,李喜波感到那四肢沉重的感觉又要回来时,张昊的母亲开口说话了:
“是我家孩子不好,带她进的厂。你别怪她。”
正在气头上的母亲像撒泼一般,在医院大吵大闹。直到医生护士叫来保安,张昊父母赔偿了李喜波所有的住院费用,“还有营养费!”李喜波的母亲尖叫道,“以后她脑子要是出问题了,你们得养着!她脑壳本来就有问题!!”
李喜波躺在床上默默流着眼泪,可当她侧过头的时候,透过泪花,仿佛看见张昊父母朝她看过来,迅速露出一个温馨而又鼓励的微笑。这件事过去多年,李喜波一直未能忘记这个笑容,再次和张昊父母见面时,老人家们脸上挂着的笑容,仿佛让她有了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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