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喜欢旅行。
说是不喜欢,但也不知道这个不喜欢的缘由是从哪里来的。
而且具体到这一次,它已经不知道,到底还能谈得上“喜欢”与否。
宇宙旅行很无聊。
那些绚烂的星系在远处看挺美,靠近了,会稀释得像一碗清汤。有时它无聊到极点,会暂停旅行,靠近一些年轻的星系,看他们碰撞、沸腾、演化、挣扎……每一次,它会抱怨这些“扩张”看个五肽时就会无趣,但仍会兴致勃勃地细致观察演化的过程,但它不喜欢结局,总会在星球刚过成熟期就离开。
也许这让它想起了自己。
但它是谁,它从哪里来,这些早就忘了。它还记得忘记的原因:忘了也毫无影响。现在它只觉得离家的原因和后脑勺凉飕飕有关,有时是额头凉,好像家里哪里漏风。但它应该没有家,也没有后脑勺,它现在只想找到那个漏“风”的地方。
尽管遗忘也许只是它懒得回忆,但它知道在被“关”入这个宇宙时,它后脑勺是没有被风吹的。
它还抱有一丝希望。
它见过不少拥有“扩张小实体”的星球,大多数他们都肆虐着狂暴的溶剂和溶质,像汤一样沸腾在一起。它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被飞鸟布满星球,那些形态各异,体态优美的美丽实体,承担了整个星球的物质运输和信息交流,在永远不会降落的飞行中,缓慢而又优雅,在这颗星球上用翅膀和气流绘制出了一整套统一体的神经网络。它也见过高度社会化的实体星球,那些社会阶层复杂的实体迟钝而又温和,和星球上的其他实体相处愉快——这倒是很罕见。
扩张实体都和它的本质是一样的,这是一份礼物,让它“自食恶果”,至少把它关在这个宇宙中的族群是这么想的。
它可能挣扎过,也可能愤怒过,但这样的认知和情感,早在旅程中被抛弃,现在它只保留了基本的知觉判断:那是圆的,那是黑的,那是危险的,哦这是可以吃的。当然,它仍然还会有情绪,不过现如今当它觉得生气,它就会让自己生气,如果它觉得尚有希望,它就让自己继续流浪。
最后,它在一个星系的边缘选择了一个年轻的恒星系统。它给那颗行星取名“地球”。那是一颗炙热滚烫的新生儿,上面的小实体才开始演化,它打算休息一小会儿,并且,对即将到来的梦境相当满意。
李喜波醒来,滔滔不绝向林越描述这个科幻电影般的梦。对方被她描述时轻松又快乐的状态感染,自从参与案件以来,他已经很久没见李喜波这样的状态。
吴愿同样感到了李喜波的变化,瑞心显示李喜波的脑区活跃,差异化大,而且没有任何“过载”的情况,这是年轻态神经系统的表现。
李喜波曾以为网媒介是在自己身体里植入另一个“意识”,但她逐渐感受到,这更像是给加入了一个温柔有力的“辅助”,她没有任何“异物”感,反而感到从未如此“自我”。在吴愿看来,至少他们的临床可以证明二代网媒介的有效性。
“你们可以率先推出二代?”李喜波说,她听闻最近国内其他两家生产商也在开发二代网媒介,其中一家甚至已经放出消息,由他们研发的二代网媒介能够做到60%以上的神经系统侵入率,并且单次注射的体内有效存续率,能达到二十年以上。
“诶,不还得走正式的临床流程……”吴愿叹了口气,“还是得走卫生部流程才行,陶院已经在申请了。”瑞山医院的网媒介项目直接由老陶在主管,在瑞山医院的历史上由行政院长主管项目是比较罕见,据说是当年老陶用尽关系才争得这个项目。
李喜波才明白,老陶越过严格的志愿者筛选,把李喜波加入到“预试验”,是顶了多大的压力。
“话说回来,除了上回激活样本,我反正没事儿,又解剖了非法网媒介的结构,感觉有点奇怪。”吴愿调出被放大的网媒介内部图,指出这构造似乎和英美注射剂的基本构造并不“同源”。
“这也不像那啥啊,就是印度坊间的英美制剂复制品,”吴愿翻滚着模型,“我真的说哈,非得比较,我觉得和国产的更加接近……”
“国产的?”
“英美用的基本结构是仿造CIRVUS,一种神经病毒,后证明与帕金森等多种脑部不可逆退化疾病有关的病毒,咱们国内三大都是仿的中性粒细胞,差异是很明显的。”
李喜波突然觉得这事儿变得严重起来,吴愿答应李喜波,会进一步分析非法网媒介的构造。
“我懂,李老师,”吴愿眨了眨眼,“偷偷地。”
当郭新音近乎“完美”的天鹰报告出现众人眼前,黄晴晴没有太多惊愕。张队一脚踢飞了会议室的垃圾桶,冲出了会议室。由于“天鹰法案”的存在,这份详细的、身世清白的数据,反而成为证明郭新音无罪的证据,除非警方能证明“错误”数据的来源。
“这可好了,”一个年轻的警员抱怨道,“现在不仅要查线索,还得找到天鹰数据的反证,本来活儿就够够的,这我去……”
“我们能不能,假装没查过他的天鹰报告?”另一个警员说。
周周供出郭新音,为专案组的调查带来巨大的进展,然而高层对于破案时间的压力,以及本案可能涉及非法网媒介注射团伙,高层要求专案组直接申请调出郭新音的天鹰报告,尽快厘清证据。
这似曾相识的结果,让黄晴晴想到五年前的云南713特大贩毒案,尽管最终案件破获,两大毒枭落网,然而中间因虚假的天鹰报告数据,让取证阶段困难重重,并且意外放走了毒枭之一王洛阳,之后被发现是贩毒集团的真正头目。而为贩毒集团提供造假数据,伪造天鹰报告的个人或团伙也仍然逍遥法外。
她曾经阻止过上面调取郭新音天鹰报告的决定,在她看来,周周是他们手中的王牌,对方已经交代了郭新音的所作所为。尽管目前,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能够将郭新音与周周所指控的一切联系起来,但黄晴晴相信,这是迟早的事情。
对于周周,一切的开始源于金色传说的老板关达通发现苏幺妹的直播。
抢“猫猫儿”的KTV能做多久,关达通其实心里没底,尤其当花源桥片区拆迁之后,他要带着这一帮子人,在哪里重建“江山”?色情直播他向来是知道的,但当看见手下苏幺妹真的在直播,并且赚了钱,他动心了,也许可以利用苏幺妹,让整个KTV“转型”。
在关达通告发的威胁下,苏幺妹答应将周周作为“徒弟”培养,让其逐渐了解FEELMAXs平台,甚至最近还让周周参与到直播中。然而与苏幺妹长期相处后,细心的周周发现,平台直播只是苏幺妹“私活”的冰山一角,当她发现苏幺妹逐渐萌生“退休”的想法,或许是周周的“主动出击”,又或许是苏幺妹也想找到个“替身”以便脱身,苏幺妹将周周介绍给了父主——郭新音。
这一切不是突然发生的,但逐渐为周周打开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高维世界”。她好像一步就迈上了“宇宙的阶梯”,身边不再是无能的男友、粗鲁好色的客人与贪婪恶心的老板。
最初,苏幺妹带她去了好几次三笠美术馆,要她在三楼的走廊来回走,接着又带她去了医院体检,为她制定了严格的食谱和作息规律,甚至扔掉了她大部分廉价的衣服,带她去独立设计师的服装店,做了定制服装。在这儿之后,她终于在某个晚上,在河边荒废的农家乐中,见到了父主。
“父主说,我们来源于天空,宇宙容纳我们,给予我们能量。我们坠落人间,而黑天鹅,就是我们在人间的代表。飞翔是我们遗忘的本能,什么时候找回这种本能,就是在认识到自我的时刻。”周周虔诚地背出“天鹅团”的教义。
郭新音从未对周周动手动脚,他甚至会绅士般地避免和周周亲密接触。但他干净爽朗的外形,渊博的学识和细心的关怀很快让周周沉迷其中,在她身边,从未有这么一个绅士的男人,这么一个拥有知识魅力的“父主”。
周周开始学习“天鹅团”的众多教义:
“曾经,我们像鸟一般坠落。
如何才能摆脱痛苦,回到宇宙的高维能量中?
作为人,首先要找回清明,纯净的状态,本自具足的圆满,喜乐。那些需求于欲望,偏离了圆满自性,丢失了向上的通道。
最终的时刻是什么?感受到自己内心喜悦、丰盛的时候,外在不再重要了。不需要钱,也不需要伴侣,不需要他人来确认我们的存在。
而通向这个最终时刻的道路,是漫长且充满痛苦的。就像黑天鹅要重新找回翅膀,找出羽毛的过程,必定是艰辛的。”
接触一段时间后,周周逐渐了解,父主的天鹅团,只有两类人群,15岁以下以及中年往上的人,天鹅团的开销完全由成员自给自足,大家定期缴纳金额给父主的助手,助手在群里公开金额,“光明开销”。
“宇宙的能量是守恒的,你给出多少,就会从宇宙那里得到多少。这是能量的转化。”
父主说,本来天鹅团是引渡年长的人长回翅膀,但无意中发现许多年幼的孩子因为社会的疏忽而被遗忘,所以也开始接受年轻的信徒。
“你们比年长的人离天空更近,”父主告诉周周,“有义务去引导他们飞升。”
郭新音告诉周周,他只是单纯想帮助她,通过协助他人“飞升”,周周也会获得新生。此刻的周周愿意为父主付出一切,她答应并参与了父主的团,前往缅南注射了非法网媒介,在郭新音温柔的关怀之中,以极大的毅力忍受了非法网媒介带来的副作用。
接着,她第一次,参与到了苏幺妹的线下色情直播。
这就是父主口中的飞升。
那些年长的信徒,戴着面具,手中传递着控制苏幺妹性体验的按钮,观看着苏幺妹在玻璃盒子中的“引领飞升”。在父主口中,这是在释放欲望,激出心中的恶魔。对于年轻人,恶魔更加明显,而对于年长者,恶魔早在无意识中沉浸在其身体中,需要通过观摩年轻人体内的恶魔,来激活自己的宇宙能量,挖掘出深藏内心的恶魔。
只有抓出恶魔,才能重新找回翅膀。
周周有些自豪地表示,父主被她第一次观看“引领飞升”时表现的淡定自如所惊愕。周周进入角色很快,她利用以往在KTV工作的经验,开始帮助父主接洽这些戴着面具的“观众”。
尽管在内心深处,周周被这巨大的玻璃盒子以及鬼魅的灯光所震慑,但不露声色是她作为一个猫猫儿的本能。那时的她,已经完全沉浸在父主为她描绘的“献身艺术”中,自认为自己已参与到一个解构欲望,引领飞升的伟大行动中。
现在,周周悔恨自己“老马失蹄”,习惯在各种男人周旋的她,怎么会如此轻松上了郭新音的当。她说自己好像着了魔,也许是出于对幺妹姐姐的信任,也许是出于父主给她的奢靡生活,包、衣服、首饰……周周强烈地想要脱离当前阶层,她吸血鬼般的家庭,还等着她每个月寄钱回去。她计划了一个巨大数额,一次性给够她的父母和弟弟,这样他们就会答应和她去法院办理断绝关系的手续,这是她长出翅膀的第一步。
“所以,你参与苏幺妹线上的直播,”张队问道,“以及在线下的直播中,负责引导观众和控场?”
周周点点头,每一场飞升,她只负责引导服务来来往往的教徒,其他的都听从父主的安排。苏幺妹会在玻璃盒子中与王宏“交融”,而控制苏幺妹高潮的控制APP LOTs',也就是苏幺妹的影子手机,会在教徒的手中按顺序传递,每个人都有固定的时间去任意“操控”苏幺妹,而周周只需要保证这个传递的过程顺利。
事实上,这几乎不需要她费心。
“教徒都很有礼貌的,”周周说,“没人会霸占LOTs',这太俗了,大家都是很克制的,这是一个充满爱和希望的仪式。”
那天晚上,苏幺妹在玻璃盒子中突然失去控制,当血柱从她额头迸裂,她吓傻了,不顾所有人直接逃回了金色传说。她不敢再联系父主,但又祈求父主能够原谅她……愧疚中她只能假装这一切从未发生。
当张队问到周周如何与郭新音联络时,周周的回答再次变得含糊不清。她已有的社交账号中没有任何与郭新音联络的蛛丝马迹,张队直截了当告诉周周,她如果不说,警方甚至可以怀疑这一切不过是周周的臆想,只是为了逃避主犯的嫌疑。
周周欲言又止。
“他……他给了我另一个手机和……身份,我害怕,你们找我之前,扔了。”
“你的影子手机。”黄晴晴说。
专案组派出警员按照周周的描述,去寻找她的影子手机。
周周的话在李喜波心里投入一颗石头,隐隐约约的回声让李喜波倍感怀疑。
她打开瑞心,没发现任何异常数据。
当周周从审讯室被押解出来,从李喜波身旁路过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李喜波伸手拦住了周周,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那隐约的嘈杂声顿时变得清晰无比。
李喜波感到一阵充满快意的、恶毒的残忍。她愣住了:
“你是故意的?”
周围警员露出疑惑,但周周的脸上却清晰地显露出害怕与震惊。李喜波看见一个挂着白天鹅吊坠手机递到自己的手里,她看见LOTs'已经报警,但今晚她不想叫停。
“大家的兴致,正高呢?”她恶意地笑了。
刚刚她才应付完几个客人的“臊”,还为周年庆忙前忙后,到处敬酒。可所有人都在问她“幺妹姐”“幺妹姐”在哪里,好像自己是苏幺妹的一条狗。她厌倦了,厌倦老关的利用,父主不冷不热的态度,即使苏幺妹离开了,她也依然会是个替身,是苏幺妹的替身。
李喜波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如此清晰地在她眼前展开,还是第一次。她看着周周的脸,一股力量击穿了她,李喜波突然暴起,一拳挥向对方,正中周周的鼻子。
警员迅速拉开两人,制止了骚乱,周周被送往医务室包扎。专案组没从李喜波嘴里得到任何合理的解释,李喜波也不明白,那一刻,冲上头的愤怒,一瞬间,她已经挥动了拳头。
张队看着李喜波欲言又止。最后黄晴晴过来找到了她。
“李主任,我知道你和张队的交情,”黄晴晴说,“但这是办案,咱们得公事公办,感谢您之前的努力,我们觉得,您还是先休息一阵。”
李喜波无法将自己的愤怒发泄给黄晴晴,从某种角度来说对方的理由无懈可击:确保专案小组中的办案人员情绪稳定。李喜波自己无法解释那一瞬间爆发的力量,她什么都没想。
从大队出来,李喜波迫切地想要出去走走。
在东湖轻轨站她向下乘车到了底层,沿着国信路和锦江她走到望江公园。这里前接东湖公园后连望江公园,中间流过府河与南河,是锦城有名的花园地产圈,
附近底层的房价最近年初一涨再涨,林越说与气候变化得到缓解,进口玉米量大涨有关。李喜波有些懒得理解其中的关联。以前看小说,“有钱有权”的人似乎总是住在“上层”:高楼的顶层、宇宙飞船的上机舱、地球赤道的上空……然而事实是,花源桥片区将会建起的第三代高楼群,会突破新的高度和人口密度,而李喜波相信,部分“有权有钱”的人仍会留在这里。
也或许,哪里都有他们的痕迹。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最优的资源、一览众山小的俯视感,还有可以随意选择的控制感。
就像控制苏幺妹一样。
虽是漫无目的但又好像知道要去哪里,李喜波犹豫要不要进望江公园看看竹子。这里是著名的竹类物种库,有多达上千种竹亚科植物。她见过不少人偷偷在竹身上刻下“xxx爱xxx”的词语,这样爱的誓言总会在未来的一两个月内,随着竹的长高和愈合而逐渐消失。
她试探着往公园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朝六通桥,快到桥口时,她看见“烂尾楼”已经在被拆除,市政规划,市内河岸滩涂2公里内不允许有高楼集群。
“烂尾楼”是一栋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28楼商业楼,因为烂尾足足停工了30年才装修完毕,以至于“烂尾楼”都变成了一个地名。
李喜波也没在这里停下,直到快要到合江亭时她隐隐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她转身拐进了水井街。她停下,仔细读着那一排招牌,一遍又一遍。这里就是曾经的国营建兴酒厂,已更名为古井坊博物馆。
这就是她和李梦姝、万三三、张昊以及张鑫探险过的地方,也是她坠落的地方。
在博物馆导游的带领下,李喜波重新走进已完全不同的酒厂,空气中的粮食发酵味,熟悉又陌生的冲击,仿佛又把她送回了张昊、万三三和李梦姝身边,听张昊一直喋喋不休地介绍酿酒。
李喜波长舒一口气,确信自己就是要来这里,就和多年前的梦游一样确定
如今酒厂大部分已经拆除,主厂在张昊一家去贵州不久后就迁到了城外。这里只留下了当年挖掘出古窖池遗址的生产区,以及那栋红砖楼。博物馆仍然在生产酒,窖池、摊晾堂、蒸煮区仍然在被使用,但更多是为博物馆的展示。
李喜波参观了制酒的大部分步骤:选料、制曲、发酵、蒸馏、陈酿、勾兑、灌装。最后甚至还可以品酒,品酒师给了他们每人两杯酒,要求分辨哪杯是原浆酒,哪杯是未经蒸馏的“黄水”。李喜波对后者的味道无比熟悉,只是激活了体内熟睡已久的存在——她落入窖坑时,灌满口鼻的,就是这些带着粮食最初发酵的“糊”味的黄水。
看到挖开的窖坑与红砖楼时,李喜波心中颤了一下,她心知肚明,那已过去。
最后他们绕回入口结束了参观。
李喜波从结束参观的标志下走过,看见了隔壁连着两个大教室,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正在练习书法,一老一少两人在其中指导。教室里吵吵闹闹,充满孩子们活泼的笑声,两位老师似乎不介意孩子们一边嚷嚷一边练习,其中一个小胖妞甚至满脸墨汁。
导游告诉李喜波这是博物馆的公益教室,为附近居民与学生开放免费课程,其中不少课程是由酒厂的退休职工自愿组织,博物馆提供场地与协助。旁边一间教室是酒厂老职工的展览室,兼授课老师的休息与办公室。
她走进隔壁职工展览室,在这里有酒厂历年的职工合影、团建照片、厂区的旧照。她找到了张昊一家,他们那一家人的亲密感轻易就能分辨。她的目光随着旧照片、旧报纸、奖章奖状慢慢滑向了办公桌,那边堆满了未拆封的宣纸、开箱的墨水以及大大小小的玩具,最终她的目光停在了几张较为干净的桌上,那里整齐叠放着外套、帽子和包。
李喜波走过去,看着那几张桌子,上面还摆着一些小物件:陌生人的全家福,一个烟灰缸,一罐彩色糖纸的糖果、一叠厚厚的封面写着“书法教案”的本子,一排大小不一的PE膜悬浮展示盒,里面卡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李喜波蹲下来,她看着那排前后堆叠的展示盒,里面像是八九十年代的糖纸,她拿起其中一个红白波点的透明糖纸,细细端详。然后她的视线停在了背后一个比较大的展示盒,将它抽了出来,里面是新款的华为手机,挂着一只白天鹅的水晶手机链,手机好像掉在地上过,上面布满了划痕。
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李喜波紧紧攥着PE盒,把手机收到包里站起来。她走出办公室,问博物馆的导游那是谁的座位。
导游微笑告诉她,这是一位志愿者老师的座位,对方已八十高龄,仍然坚持每周两次来为孩子们上书法公益课。李喜波点点头,她听得见自己呼吸,周围孩子们的叫嚷,甑桶冒出白气的轰轰声。但她什么感受也没有,又感到洪水般的思绪已经涌入整个世界,涌入他人的意识。
她明白,张队已经知道了。
李喜波没有离开,她站在教室窗户边紧紧盯着老人,然后趁着休息间隙走进教室,靠近这位年长的老师,对方正在手把手教满脸墨汁的小胖妞写字。
她看向老人的脸,那是一张极其普通、布满老人斑的脸,丹凤眼,戴着斯文的眼镜。脸颊两边似乎有陈年伤口形成的一圈疤痕,混在松弛的皮肤中往下垂着。
“我不认识你。”她对老人说。
李喜波的视线滑向老人拿笔的右手,她看见虎口处,有一颗极为明显的黑痣,她再抬起头凝视老人,似乎觉得两边脸颊伤痕加深了,然后老人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她看不清。
她听见自己用淡定自若的声音问老人,如何为自己的孙女报名书法班。老人极其和蔼地告诉她和博物馆工作人员预约即可。
这声音也相当陌生,李喜波也不记得这声音。她僵硬地离开教室坐在门口,好在博物馆弥漫的酒味似乎逐渐让她恢复知觉。一股强有力的安全感托着她的后背,她不会再坠落下去。
她抬起头,正瞧见张队带人从门口进来。他指挥两个人进了教室请出了老人,然后走到了李喜波面前,李喜波把手机交给他,她说:
“案件结束之后,我想把那些糖纸烧了。”
找到苏幺妹的影子手机给案件带来了突破性的进展。UPs上的聊天记录展示了苏幺妹如何在名为父主的洗脑和指导下,参加他名叫“天鹅团”的组织,并前往印度注射非法网媒介,开展FEELMAXs上的直播。
最开始,父主告诉苏幺妹,这一切都是为了释放她身体中的恶魔,那些拖拽着她的翅膀,阻挡她化身为鸟,回归宇宙的恶意能量。
他引导苏幺妹的直播,而后又不动声色地指责苏幺妹沉迷于FEELMAXs直播带来的低俗的收益,然后父主描绘了一场真正释放自我,引领飞升的机会,那就是玻璃盒子中的现场行为艺术。
父主既从感性的角度,将这场活动描述为对欲望的全然释放和对人性的批判,又从极其精明地安排了现场直播的时间、主题,以及苏幺妹与教徒的预约:每月一号,在三笠美术馆三楼,隔着玻璃和人来人往的参观者,苏幺妹不动声色地在这些当月的教徒面前展示自己。如果他们满意,就会付出等量的捐赠,换得宇宙的能量,并在这个月末坐在季合坝废弃农家乐的小院里的蒲团上,“欣赏”封闭玻璃盒子中的苏幺妹。教徒们按照一圈一圈的顺序,传递控制她性兴奋的影子手机,不断随着自己的意愿调控着LOTs的数值。
为保证活动不会失控,父主会安排周周作为“主持人”,监督现场教徒对LOTs的使用。每一圈都会传回周周手中,她需要监督LOTs的数据不要越过红线。
和周周坦白的并不一样,对长达三个月的对话进行分析,周周并非像是“胁迫”,而更多是积极主动。父主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周周,总是在只言片语强调苏幺妹是不可替代的。哪怕是当苏幺妹摊牌她要结束自己的直播并且注销FEELMAXs的账号,他仍然用坚定不移的语气支持苏幺妹。
“我明白,你毕业了,你的翅膀,即将长出来了。”
促使苏幺妹苏醒的原因,似乎很简单:钱。
每一场线下的“表演”苏幺妹只分到10%收入,刚开始她也曾疑问这个分配方式,但父主辩解非法网媒介高昂的注射费、租用暗网服务器和运营的费用已经让他背负债务。他没有盈利,而是在用自己财产帮助大家飞升。
尽管如此,他暗示不久后将会给苏幺妹涨高数额。
“如果能够确证父主就是郭新音……近期的直播周周参与的越来越多,苏幺妹也能看出来吧,涨钱只是拖着而已……他只是想借此推出周周,”黄晴晴说,“即使不能,他也可以用周周进行AI换脸直播,前提苏幺妹答应不注销FEELMAXs上的账号。”
张队这边,从被抓捕的老人口中,对11月8日晚上发生的一切了解更加清楚。
刚开始,这位和蔼可亲的书法老师还想狡辩,直到警局通过卫生部门,调出了其网媒介的健康监测数据,在过去的半年间,他几乎每月第四个周末晚八点到九点,都会有一次性兴奋的数据。天鹰报告也显示其固定去河津区的路线,以及大笔转给境外不明账户的资金。
证据确凿,老人承认他是天鹅团的成员,苏幺妹“引领飞升”的固定客人。
当说到天鹅团的教义,老人一脸茫然:“什么教徒?这不是个付费的俱乐部吗?”
他是通过“圈子”里的朋友介绍,定期付费参与到郭新音组织的天鹅团俱乐部,这里保证为他们提供与众不同的未成年人的性服务。他在三笠美术馆隔着玻璃见了很多女孩和男孩,但是苏幺妹让他一眼沉沦,当晚便付了第一个月的“赞助费”。
老人坦白,通常线下会有8到10个观众。对于其他客人,他一无所知。进房间之前,他们都会佩戴面具,从不交流。离开也是在周周的安排下按顺序离开。
“但我看得出来,”老人说,“那些人啊……我去了半年,基本从Gala开播就去了,来的人有男有女,那身衣服和行为举止,都是些家境殷实的人。”
老人自述,那天晚上有些突然,苏幺妹称这是最后一次“表演”。周周在表演快要开始时刻,才匆匆赶到现场。
当舞台的声光响起,手机在每个人手中传来传去,玻璃里的苏幺妹逐渐达到兴奋点时,外面的众人沉迷享受无法自拔,LOTs的报警已经达到红色,没有人停下。
没有人会为禁止的界限而停下,反而,在周周的起哄下,那是他们新的起跑线。
兴奋混合着残忍,众人跟随节奏,互传和摆弄着LOTs。骤然,伴随着红色报警的崩溃,app操作失灵,疯狂的众人看着苏幺妹的脸从高潮的兴奋变成极端痛苦,她推开了王宏,痛苦地撕扯自己的头,瞪大的眼睛撞向玻璃。
时间好像静止了,接着“嘭”的巨响,一阵血雾从她的额头喷射出来,糊满了整个玻璃盒子,充盈了舞台。
前一秒还在沉迷欲望的众人突然安静,仿佛是在欣赏一件极其伟大的艺术作品,直到血雾慢慢散去,盒子里的两人逐渐显露出身形,苏幺妹倒在地上,王宏站在原地浑身血污,呆若木鸡。良久,伴随着王宏一声彻骨心扉的哭喊,他拍打着玻璃盒子试图逃出来,众人才逐渐反应过来,气氛变得惊慌,然而周周却大声安抚了众人,镇定自若地安排众人依次离开。就是那时,老人趁乱捡走了苏幺妹的手机,将它“收藏”了起来。
李喜波觉得,自己给在周周脸上的那一拳,没有白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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