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对周周引出郭新音的提议十分慎重。黄晴晴并不信任周周,对方从审讯开始就一直谎话连篇。
“也许想拖延时间,也许想逃跑。”黄晴晴激烈反对上级同意此次行动的决议。她有自己的道理,检查周周影子手机里与父主的沟通内容时,明显能看出,齐三娃的死亡周周也曾积极参与策划,但此刻她仍狡辩自己是被父主所洗脑。
“我没得办法,父主说是我们的疏忽,才会引恶魔来剪断我们的翅膀。齐三娃是从我和苏幺妹那里偷听到这些嘞,我只是想努力弥补父主……”
李喜波借着给周周抽取血液检查非法网媒介,再次接触了这个女孩,对方像滑溜溜的泥鳅一样,不肯承认或正视自己所做之事,但她也感到对方的害怕犹豫,与深藏内心的死亡恐惧。
“她没说谎,”李喜波说,“这次她真愿意配合。”
黄晴晴对李喜波老提出毫无根据的判断匪夷所思,然而张队站在李喜波一边,他认为可以周密部署警力,借周周引出郭新音。
李喜波对自己能感知网媒介注射者的能力喜忧参半,这是某种崩坏前的副作用,还是某种新功能的“涌现”?
她知道许多科幻电影或是小说,讲什么意念沟通,脑电波传输,但脑机接口已经相当发达的如今,人们也并没有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大脑通讯。“人的神经系统不只是个大脑,是包括整个身体的,我们的手臂也有它的记忆,就像亚当斯一家里面的小手……”李喜波记得吴愿告诉过她,如今她急切地想要联系吴愿,讨论目前的情况。此外,吴愿答应她继续分析非法网媒介的结构,她想知道是否有了结果。
然而,她联系不上吴愿了。
这种情况放在2044年,简直不可思议。但对方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也没有回复邮件,李喜波甚至都考虑是否要报警。思考再三后她找到老陶,却被告知吴愿被派往南非参与脑机接口与网媒介国际学术会议。这之后还有网媒介出口当地的支持项目,短期内吴愿无法回国。
老陶告诉李喜波,她的后续支持已经交给项目组的其他人。
面对新的工程师,李喜波欲言又止,她把握不准是否该告诉对方,不了解前因后果的对方,是否会将这一切当作是二代网媒介的“副作用”。最终,李喜波选择了沉默。
更让李喜波诧异的是,换人之后,老陶的态度有了转变,开始关心起李喜波注射后的情况。她称已经看过李喜波所有的报告,对方良好的恢复效果给了她对本院二代网媒介临床的信心。
当人活到一定年龄,对虚伪的寒暄以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会自然有一些辨认能力。李喜波听出老陶问候中的异样,对方似乎不经心地提起,希望李喜波将自己瑞心的后台权限对老陶开放,以便新的工程师充分了解李喜波日常的使用情况。
李喜波仍然记得签署参与协议时的条款,以及吴愿曾经的提醒。
“瑞心会把整理后的数据,发给你们,这在协议的隐私的条款之内,我同意了的,没问题,”李喜波说,“但后台权限,怎么可能对你们开放,这是我的神经系统。”
“一直都是小吴在跟进,他比较了解,但是现在换人……”
“那你把小吴叫回来,交接清楚,”李喜波说。
“行。”老陶言简意赅直接挂断了电话。
那晚上,尚未入睡的她,听见有人在哭泣。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被大人们精心打扮的女孩,在哭泣。
她看见自己的母亲也在不远处哭泣,想要伸手安慰,却发现自己已经结结实实绑在一个木板上。她被众人送到三河交界的茅屋工坊,那里地面上整整齐齐挖着许多六尺见方的土坑。她没感到害怕,只是木讷地不解,周围的酒香味像煮煳了的粮食,一直往她的鼻孔里钻。当身穿奇怪衣服的人们又唱又跳,念念有词将她送入土坑,她终于意识到一切绝无挽回的可能,当她因为未知的死亡恐惧而想要张口大叫,然而,却发现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李喜波眨眨眼睛,她做梦了吗?
这一刻,李喜波突然意识到,注射网媒介,不仅给了自己“拐杖”应对可能的疾病,同时也是给了别人“把柄”,能够更加直接地“伤害”自己。她陷入怀疑,就像多年前李梦姝死去的那一晚,她躲在姥姥家阳台陷入莫名的恐惧,
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避免,随着衰老带来的,对自己“理智”的控制,像她母亲一样,陷入癫狂的黑洞。
老陶对于后台权限的索求,突然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否会变成一个提线木偶?就像苏幺妹将自身的控制权交给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将自己对世界的怀疑交给一个虚伪的“父主”。
李喜波在其他平台见过,早有同样类型的AI服务,但那些面具人却仍然享受奴役真人的快感。
“并不是只想奴役而已,对他们来说,奴役的对象,必须是真实的人,那是权力带来的快感与安全感。”
李喜波陷入绝对失望带来的平静。
她累了。
这么一想,像从深海涌出的一股温暖的洋流,一阵强烈而温柔的安抚感将李喜波包裹,一阵睡意袭来,她突然对所有事情,苏幺妹的案件、天鹅邪教团、非法网媒介以及吴愿的断联感到厌倦,她好累,好想躺着休息,躺在母亲罕见的怀抱中睡一觉。
李喜波唯一记忆中母亲的怀抱,是在某个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被母亲摇醒,后者将她一把抱住,忏悔下午用晾衣竿打她,而她又再次大小便失禁。李喜波早就不记得自己做错什么,她只记得母亲怀抱是冰凉而难以忍受的,她甚至有点讨厌接触母亲的肌肤。儿时她幻想中母亲的怀抱,应该是像张昊母亲那样的,温暖有力,不用再担心这世上任何别的事情。
李喜波请了一个长假,向医院,也向专案组。事实上,目前专案组所做的工作也不太需要李喜波的协助。通过小菲、周周的供述,以及缅南警方的合作,专案组开始全力暗中搜寻所有疑似注射非法网媒介的人,以及天鹅团中主要的组织者,当他们抓捕到郭新音时,也就是所有的布局一起收网之时。
除了赋闲在家,她仍然继续给毫无回应的吴愿发邮件,她清晰地看见吴愿出现在瑞山医院的公众号的文章里,作为医院的代表参与南非的国际会议。
晚上九点半,李喜波正在收拾碗筷。今晚林越做山西焖面,却被突发的手术叫走。她慢吞吞地吃完晚饭,开始收拾餐后的厨房。当她弯腰将碗放入洗碗机的时候,伸手想要捡起自己掉落在芦苇丛中的手机,那瞬间李喜波心里一“咯噔”,后悔自己放松了警惕,一记重击打在她的后脑勺上,她往前扑倒,额头撞在了橱柜台面,又往后反弹坐在地上。
她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后脑勺,那里没有伤口。额头上的撞击倒是一阵阵地疼。李喜波站起身大口呼吸。
不明所以,她感到一阵恶寒。
“耗子。”
李喜波跳上车,凭着本能朝河津花源桥方向赶去。十点过的锦城街头依然繁忙,人们穿梭在大街小巷的餐馆和街头小吃摊,橙黄色的灯光仿佛是灌满公路的水流,李喜波就是水流中一块冲向下游的木头。
她好像回到前往火车北站的公交车上,凭着一股未知的勇气要找到张昊。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方向感,她停在了花源桥边,前面已经被警车封锁,车灯闪烁,李喜波轻车熟路钻进了桥下的小路,这是她常年看鸟走的路。
夜晚的岷江并不漆黑,河边起起伏伏的反射,反而照亮了李喜波的路,大大小小的石头让她走得有些跌跌撞撞。额头上的疼痛一阵一阵。她停了下来,聆听着黑夜的声音。
空气中有着接近夏天才有的空气发酵的味道。远处的警笛声没有停止,她听见虫鸣,夜鹭的喊叫,河水的流动,一阵一阵风刮倒芦苇和菖蒲的声音。李喜波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她听见这呼吸声中重叠着另一个男人的呼吸声,不稳定而急促。她转身伫立迎着风的方向,那呼吸声指引着她,她跟随着钻进了芦苇丛。
没有了河水的反射一切显得晦暗不明,李喜波尽力拨开植物往前跑去,直到她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她抬起身子,看清了那一团黑影是个男人。
“耗子!”李喜波将侧躺的男人推平,扶起了他的头,温热湿漉漉的手感,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儿,她知道张队正在流血。她立马拨通了黄晴晴的电话,对方正在附近焦急地搜寻。李喜波把定位发给了黄晴晴,然后迅速借助微弱的月光检查张队的伤势,发现只有后脑勺的击打伤。她撕开衣服,为他止血包扎。
张队仍有意识,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李喜波知道,他刚刚在追逐逃跑的郭新音,对方在与周周接头的时候,从周周不自然的神色中识别出这是一场“诱局”,立马凭借其长期锻炼柔术和跑酷的身体,翻身逃入河边的湿地,张队等人紧随其后,却在漫无目的的黑暗的芦苇丛中走散,弯腰捡拾手机时,被躲在一旁的郭新音攻击。
“马上就来人了。”李喜波安抚张队,她感受到马失前蹄的愧疚,以及即将漏抓郭新音的强烈失落。她用植物垫在他颈后。然后把周围踩出来一大片空地。打开对黄晴晴的实时定位,并且打开手机远光手电筒一直对着天空。
“他们马上就来了,”李喜波说,“我知道了。”
她抬起头,抓起前面黑暗中掉落的手枪,径直钻入了芦苇丛。
这一刻开始,她拥有的不只是她的身体。感受不到身体的沉重感,像一只野狐狸穿梭在湿地之中,肾上腺素的释放使得她微微颤抖。她在空气中寻觅着那一股味道,那人工合成的并不属于这里的雪松与麝香的味道。
是郭新音身上的香水味。
一边在奔跑中,她一边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一幅地图,那是香水随着空气流动形成的地图,还原了这个逃跑者的奔跑路线。她想了想,朝北边高处跑去,在一个狭窄的河边通道,蹲了下来。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李喜波头顶是一棵榆树。她抬起头,看见一个比松鼠略大的动物,爬上了树枝。李喜波眯起眼睛,那分明像是一只黄鼠狼,还挂着一只深蓝色的单肩包。黄鼠狼伸手从枝头抓下榆钱,不断地往包里塞。李喜波觉得今晚一定要塞得满满的,月圆之夜的榆钱最好吃。
黄鼠狼抓了一会儿榆钱,停了下来侧身倾听,它折断一截枯枝,往树下的密林中扔去。
有什么靠近了。
李喜波低伏在芦苇和菖蒲组成的密林之中,呼吸急促身体紧绷。她等待着那跌跌撞撞奔跑的声音靠近,等待自己的猎物。骤然,芦苇丛被风穿刺倒向两边,郭新音跌跌撞撞跑出,却被跳出的李喜波钳制住脖子,双双倒地。两人滚向河滩,然而郭新音年轻力壮,甩开了李喜波,他双手抓起河滩上石头,高高举起,砸向李喜波。
李喜波举起张队的枪,指向郭新音。
“李主任,没想到……脑外科要用枪。”郭新音一动不动地高举着石头,胸口却在剧烈地起伏。
“用不用,取决于,”李喜波浑身都在颤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你说不说实话。”
郭新音扔下石头:“我投降,李主任,你给我开刀,还是在手术室吧。叫警察来抓我吧。”
李喜波慢慢站起身摸索身上的手机,却想起手机放在了张队那里。
“要用我的吗?”郭新音讥讽笑着。
李喜波挥了挥枪,示意郭新音将手机拿出来。
郭新音摸出自己的手机递向李喜波。上面的吊坠晃动着,和苏幺妹、周周的小天鹅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黑色的。
“这个,是你的?”李喜波质问。
“什么?这个挂饰?”郭新音说,“我之前一个展,鸟群飞翔形态艺术展的周边。”
“苏幺妹和周周都有……”
“哦,我送他们的。不过,我这个独一无二,蓝墨的,她们都是茶白。”
李喜波突然想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感到一阵恶心,她强迫自己抓紧枪。
“这不是,那个啥子狗屁天鹅团的‘吉祥物’?”
郭新音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只是一个有共同目标的大家庭。”
“李主任,您也一大把年纪了,别麻烦了。直接叫警察抓我吧”郭新音说,“不过,我没有杀她,也从未要求她做过什么,这一切都是她理解宇宙的旨意,自己的解读,自己的做法。”
“都是她自愿的。”
李喜波颤抖着:“管理或者控制他人卖淫,刑法第三百五十八条认定为‘组织他人卖淫’罪,卖淫人员中有未成年人会被认定为‘情节严重’!”
郭新音叹口气。
“李主任,从来,我都希望世人能够平等看待彼此。”
“你不要小瞧‘未成年人’,得放在平等的角度看她们,她们也有自己的欲望和追求,这欲望和追求中,隐藏的就是恶魔折断翅膀的企图。”
郭新音慢慢地站起身:“她们不是你手中一无所知的小白羊。”
“但是,她们是手机上挂着的小天鹅?”
李喜波感到心中有一股怒火腾起,一股巨大的正义的愤怒灼烧了她,她只想射穿对方令人厌恶的脸,或是将他所有的罪恶刻在他的脸上,让其余生被所有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她回想起郭新音账号上与苏幺妹的聊天记录,那些在李喜波这个年纪一眼就能望穿的伎俩:一个“高位”男性摆弄着自己的学识和地位,伪装成一个完美的“父主”,对一个缺爱和缺乏引导的女孩的洗脑。
他将舞台上的色情表演描述为宗教献身、行为艺术,将把LOTs的控制按钮交给“教徒”的行为描述为自我的牺牲,向欲望的献祭。他将父主在尘世间的人格比作Dali,吹嘘自己的理念,以及Dali和Gala的“精神爱情”,但李喜波注意到,他从未直接将苏幺妹比作Gala。同样的手段,他也一模一样复制到周周身上,然而没让他想到的是,后者真的并非如苏幺妹一样单纯,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洗脑。
“追责的时候,她就是有脑子的‘平等人’,洗脑的时候,她就是你的手中的黑天鹅。”李喜波感觉那股怒气越来越旺,仿佛像熊熊燃烧的火把要将对方炙烤。
“她自愿?啥子叫平等看待,你说,”李喜波胸口涌起热流堵在喉咙,“她……13岁,你说啥子、她就做啥子,就像一头顺从的小羊子,你告诉我,这是不是自愿!!”
李喜波感到气愤又厌倦,她仿佛听见头顶有夜鹭成群飞过,黄鼠狼坐在树枝围观他们。
“中国没有黑天鹅。”李喜波说。
“啊?”郭新音有些莫名其妙。
“我说,中国生态系统是没有黑天鹅的,黑天鹅是观赏引进种,”李喜波说,“你取的什么狗屁名字,什么狗屁教义,几十年前的气功热和身心灵特么都比你会搞说法。”
李喜波拨开枪械的保险指向郭新音,尽管她是第一次拿枪,但如此轻车熟路。
“问你,苏幺妹是不是资源的。”
“李主任,开枪杀人,你不想把自己拉进监狱吧?”郭新音吓得往后退。
李喜波尖叫着让他原地不要乱动,她仿佛听见脑海里张队在试图阻止她,但她又感受到来自母亲的愤怒,那份裹挟着对张鑫离开的痛苦和愧疚的愤怒……随后,她感受到有一种巨大的古老的力量,轻轻握住了她,这感受就像多年前李梦姝死去的那一晚,她躲在阳台的黑暗中,拥抱她的那股力量。
出乎李喜波的意外,这力量没有任何倾向。那坚定的安全感,让体内的挣扎冷静下来。
李喜波深呼吸了一口,将其他所有的纷纷扰扰排除在外,她眼前展开了大火的场景,她清晰地看见这盆火,网媒介好像将一切都编织成一部实时的电影,在她眼前稳定地展开,她举着枪,看着郭新音,后者目瞪口呆,在火光中呆若木鸡。
她看见自己从熊熊燃烧的大火走出来,她看见苏幺妹、李梦姝、张鑫、万三三,以及多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和她并排站在一起。
她们站在高高的舞台,围成一个圈,台下站着所有人,张昊、李喜波的母亲,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们。她们抬起手,指向圆圈的正中,那里立起的高高木架上,正熊熊燃烧着烈火,烈火中是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他正在被燃烧殆尽,那个她们无法启齿告诉所有人的男人,他将会只留下被人唾弃的灰烬。
她们随即将目光落在一旁的郭新音身上,下一个,就是他。
李喜波从大火中走出来,她看见自己手持手枪,指着对面郭新音。
后者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突然被人拉入了一场3D电影,他挣扎着站起来,看着李喜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看见过你,透过宇宙的高维……”
李喜波充满疑惑,突然她意识到,郭新音为什么知道她是谁?
趁着李喜波分心,郭新音突然跳起,往一旁芦苇丛钻进去,然而却惊吓到里面正在过夜的几只赤麻鸭,以及灰雁,纷飞的雁鸭冲向四周,打乱了郭新音逃跑的方向。
李喜波果断开枪,精确打中男人的右大腿。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乱跑,大出血可是会死人的。”李喜波说。
她放下了枪。
“放心,不会让你死的,”李喜波看着男人蜷缩成一团发出痛苦地喊叫,“我不会杀了你的。”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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