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古井坊博物馆的旧窖坑遗址面积这么小。
李喜波再次来到厂房,她第一次察觉,木质的房梁如此高,敞开的狮子口将外界的空气充分地吞了进来。
她猜测所谓“真相”,试着约张昊,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向体内那宽广的虚空发出了意愿,有一瞬间她想到脑袋上倒扣着铁锅的景象,上世纪的气功热,据说这样能聚集宇宙的能量。
“宇宙的能量,”李喜波琢磨,“都爱用这个词。”
不到半小时,门“吱呀”一声,张昊推开大门,李喜波正伸头看着一排排鼓囊囊的窖坑发呆。今天是工作日,古井坊博物馆几乎没有任何游客。张昊四处张望,看上去心平气和,与查案的状态截然不同。
“好久没来了。”
李喜波附和,两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案件结束后,李喜波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和张队联络,换句话说,她也找不到联络的理由。有时候当她好奇时,会透过那无边的雾气,感受到张队所在的专案组,仍然没日没夜地地在安排,计划所有天鹅团案件的相关者。那繁重工作带来的压抑,让她很快退缩了,不再去感受。
张昊溜达着,从看台翻进了生产区,引得李喜波一阵惊呼,后者哈哈大笑,说这会儿不会有人过来,并帮助李喜波也翻过了护栏。时隔四十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与万三三和李梦姝“冒险”的日子,酒厂是他们最后的一场“冒险”。
回忆像湿漉漉的发酵粮食,散发着一种特殊的味道。
“还晓得不,当年掉的哪个坑哦?”李喜波说。
“就这个。”张昊扬了扬下巴,李喜波的视线看往前方最近的窖坑,上面盖着黄泥,插着温度计,看粮食堆的高度,估计离开坑取发酵粮的时间不远了。
“苏幺妹的案子……郭新音他们都死了,接下来你们打算咋个查呐?”李喜波问。
“天鹅团还有逃往各地的一些残余分子,打算从这些入手。”张昊回答。
“咋个入手?找到之后,把他们也弄死不?”
话一出口,李喜波也有点震惊自己的直接。她试图找补几句,张昊靠在栏杆上,摆摆手阻止了她。
“我们对你没得啥子可隐瞒的,”张昊说,“再者说,也没办法隐瞒。”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从一出生,就被老爷子要求以后要进厂接班嘞。这点我妈老汉也没得啥子意见,从小烧坊到酒庄,再到酿造局,然后又是国营企业……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这个酒厂,但老爷子料不到,时代的变化太大了。”
“国营厂改制,厂领导安排妈老汉去贵州的新厂带徒弟,我们不想走,哪怕历史上四川遭遇过再多事情,我们都没离开过……但是,当时那个社会变革的洪流,而且又出了事……”
李喜波因落入窖坑给张昊一家添的麻烦而愧疚。那坑粮食不仅作废,还要重新清理测量里面的微生物群是否受到污染。张昊父母被通报批评,甚至连带当时放他们进厂的保安大爷。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厂不再允许职工带子女进厂,甚至后面专门延长了厂幼儿园的下课时间,为了配合某些干活的双职工不能及时接回小孩的情况。
“不是,不是掉窖坑。”张昊说,“嗨,如果没有这事儿,我们咋个能走到现在?不是,这个事情很重要,但不是因为这个我们去贵州。”
那时候,张昊母亲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尽管试了多种方法,去过省医院,看过中西医,但张昊母亲毫无起色。不到14岁的张昊都已能察觉到,一向温柔的母亲开始变得有些偏执,为了带她离开这个“伤心地”,张昊的父亲和家里双方老人讨论再三,一家三口搬去了贵州。
“你们三口,妹妹呢,”李喜波疑惑,“鑫鑫呢?”
张昊抬起头看着李喜波,他没有张口。
李喜波突然知道了,她知道那个时光倒流的计划。
“鑫鑫死了,那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李喜波试图消化这句话。她想起记忆里,为了阻止遇见那个男人,自己决定回到过去,这是从电视剧里看到的办法,被车意外撞了的人,或者快病死的人,在濒死中就能穿梭时空,去拯救人们。
她小小的背包里收拾了自己的小保温杯,以及自制的辣椒水,还有父母单位组织旅游时买的有特殊花纹的少数民族小刀,一包QQ糖。她要集中精神,回到那天放学,躲在家里二楼的门廊,等那个男人出现就狠狠地刺向他。她为这冒险的侠义行为万分激动,那包QQ糖就是带上补充精力,这是哥哥告诉她的冒险“常识”:工具,防身武器,食物和水。
她在家里木质的窗梁上搭上了一根绳子,这是父母前些日子去镇上赶集绑红苕用的,镇上才能买到真正的红苕粉,妈妈用红苕粉做得滑肉特别好吃。她将头钻了过去,她的脚尖尚能踩在窗台上,只需要稍微借力,她就能回到过去。
她就能回到过去,就能拯救自己。
住在李喜波父母二楼的张昊一家发生这种事,李喜波完完全全没有一点印象。
或许是在那风云变幻的时代,大街小巷失去工作的哭嚎,被工人们封闭的马路,以及无数人面对未知生活的迷茫,像浪潮一样,掩盖了一个小小女孩不可思议的意外身亡。随后生长出来的新世界,给很多人带来了起飞的希望,但是那些掉落的翅膀羽毛,不会有人想起。
李喜波想起,那之后很久,没能再次见到张昊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回家的场景,而厂宿舍很快就被拆迁,人们各搬东西,再沉重的东西,也被击碎了。
“我晓得,我妈主要是后悔,她后悔没有早点让鑫鑫‘入礼’,她总觉得鑫鑫还太小了……那样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能感受到,不至于让那个混蛋……”
张昊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李喜波:“真的很抱歉,我的意思是,为你、万三三,还有梦姝,以及鑫鑫……你掉到窖坑,和梦姝‘入礼’都是意外,但是我们真的没想到……那个男的是……是我父母的同事……他是个钓鱼佬,沿着沙河在沿途厂宿舍区晃悠,对那么多娃娃下了手,肯定不止你们……我们也有愧疚和痛苦,当时感受到就应该想办法把这件事捅出来的,但我们也畏缩,好好地待在原地不暴露自己,这些年都是这样……”
一股情感哽在李喜波的咽喉,疑惑被重新提起的压在棉被下的记忆所冲散了,那深切的关怀和拥抱,再次像潮水一样将她掩埋,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
“我想起了,你们搬贵州,我去火车站送,”李喜波低头看着一个个鼓囊囊的窖坑,“那时,就没有鑫鑫了。”
“所以,现在我们决定不要再畏畏缩缩,你的入礼和改变,给了我们机会。”张昊说。
“入礼?”李喜波的疑问太多,她决定一个个来。
张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休息,又似乎在和什么人讨论,面色十分复杂。
“说实话,我从小没觉得有啥不一样。甚至‘入礼’之后。老辈子对我的教育,让我觉得,我们家,和其他家都一样,现在看,这是‘隐善’自我保护的方式。”
“隐善,又是啥子?”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但李喜波不感觉陌生。
“现在,不晓得还该叫这个名字不……你来,带来了很大的改变。”
“你还记得到不?小时候一起去二号桥的布克书店,凡尔纳、卫斯理,《宇宙探索》?那时候,觉得外星人这样的生物,一定是某种神奇的‘异类’。”
接着,张昊开始讲起一段故事,伴随着他的描述,李喜波感觉有人拂去了她记忆的灰尘,将这段经历从潜意识之海里提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其漫长的旅行,漫长到连这个生命形式都已经忘记一切是如何开始。当它决定休息一段时间,燃烧着坠入地球,有时候会想起无尽漂流的日子。地壳运动,它被升起降落,掩埋暴露,然后它感受到周围的黑暗之中实体开始生机勃勃。
当世界似乎稍微稳定一点,实体像花一样在它周围开放。它靠近那些实体,他们也带走了它。不用计算时间的日子中,它同时去了很多地方,但伴随着彼此时间与距离的增加,它感受到散落的自己的萎缩与死亡,最后失去联络。然而它依然在源源不断的生长,与周围的实体融为一体。
它并不尝试吞噬或主动改变什么,这些早就厌倦,那是漫长旅途留下的疲惫和习惯。后面它吸收什么就成为什么,直到它选择了最喜欢的实体,学会在泥土中搜寻,选择了口感最好的有机物,分解它们获得能量。
时光荏苒,水淹没它,又暴露它。它曾壮观到整个大陆然后又被冰冻而支离破碎,它曾被抬高到仿佛轻易就能触摸年轻恒星的高度,又被大陆挤压到最深处去,恍恍惚惚,它满不在乎。
“直到我们进入了它,改变了它。”张昊说。
有一天,一个新的实体躺入它的怀中,它才发觉,自己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一小块,匍匐在三河交界的河滩,它喜欢这样的湿润。
那是个被绑起来的女孩,突然爆发了剧烈的情绪。
社会结构越复杂,会演化出越复杂的认知模式,也会拥有更为复杂而冲突的情绪组合。这个实体带来的情绪,让它短暂地想起旅行之前发生的事,虽然只有一瞬,恍惚中它记得被点燃的宇宙像夜晚河谷中的萤火虫,整齐地闪烁,即将关闭的宇宙泡沫,留下它无尽的不甘。
它“看”向了这个躺在泥坑里被绑住的女孩。其他实体围绕着泥坑,唱唱跳跳,将泥土一捧捧洒向女孩的身体,逐渐将她掩埋。女孩年轻的脸庞因为恐惧和泪水变了模样。这样的凝视给它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李喜波在花源桥下,看见熟睡般的苏幺妹,那同样的震撼感受似乎激活了它,本是脱落的叶片,即将萎缩消失的它,似乎有点醒了。
它感到一阵怜悯,靠近了女孩,在她起伏的胸膛尚未停止呼吸之前,将她接入了彼此的世界。
新的它用了一段时间来理解自己,虽然比理解会飞的实体用的时间短,伸展翅膀飞行是它最爱的活动,但曾经漫长的旅途让它只想暂时躺在泥土。
它感到那种恍惚而毫无目的的漂浮感,逐渐被另一种目的性更强的意愿所代替。后面它知道曾经的女孩,也就是现在的它,也许想要再“回”到地面,再以“他们”的方式生存,它没有拒绝。
“这就是我们的开始,‘隐善’是我们称呼自己的名字,从魏晋开始,酿酒就是我们让自己生长,紧密联结的方式。”
它感受到他们在周围不断开垦,建起屋棚,挖土坑,埋有机物,它分解,他们带走它的一部分,毁灭它,取走它代谢的产物,又重新埋入它。
这就是酒。
它开始选择一些实体,接入了他们。它已经很久没这么做过,刚开始有些混乱,甚至一度它成了一个宗教国度,以天之子的阶层统治着另一部分它未曾接入的人类,不过它很快厘清一切,找到自己最偏好的方式。
它任自己凋零,只留下靠近泥土的那一支系。
这种实体多种多样的发展让它感觉异样,它决定来自己照顾自己。当它发现,血脉的传承与长期的接触会让这份连接更加紧密之后,它将这一切用实体更加理解易懂的“教派”保留下来。
“这就是我们一家,‘隐善’教,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张昊说。
“别,又是教派……”李喜波叹了口气。
李喜波发觉自己站在岷江边的季合坝上,整个世界像被一个巨大的透视镜笼罩,天空就是灿烂无垠的宇宙,远方的星系闪烁着光芒,她感觉到一阵含着微弱黄水味道的风吹拂在她脸上,这清新而又年轻的一切,让她想要张开双臂跃跃欲试。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岷江上腾起的雾气笼罩着地面,向她温柔地靠近。
“所以‘入礼’……就是被它感染的意思?”李喜波问。
“对,也不对。”张昊回答,但李喜波把握不准现在到底是张昊在回答它,还是所谓的隐善,张昊一家。
在对方的回溯中,李喜波知道自己和李梦姝的“入礼”,正开始于童年跌落窖坑的事故。不同的人靠近窖坑,都会被它“感染”,但这种“感染”是很微弱的,随着时间的增加,它会在那些“感染者”身上逐渐销声匿迹。除非他们通过一系列张氏血脉一族的流传下来的仪式,正式被“隐善”接纳,才能融入到这巨大的统一中。
“那你们,不是就没,没什么隐私了吗?”李喜波想起那些关于一体意识的电影和小说。
“四维空间的人,怎么去想象高维空间的一切?虽然数学可以描述,但是那种体悟是无法复制的,”隐善说,“当人还是个体思维时,很难理解我们,通常会把我们看作是个体思维的对立面,一种集体,然而当你亲自来感受,就会知道,我们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涌现。”
李喜波眯起眼睛。
“你和梦姝被感染后,我们知道了你的经历……后面又是梦姝,那时我们只能微弱地感受到你们,在你和梦姝最难受的时刻,能替你们一起容纳那些情绪。”
李喜波想起梦姝死去的那一晚,她躲在家里的阳台,黑色窟窿侵袭,她的确感受到被包裹的安全。
“如果你们‘感染’我们,我们当时不也能反过来感受到你们吗?”
“没有‘入礼’之前,没有特别的训练,哪怕你感受到我们,可能也只是当做错误的记忆、幻觉或梦境……各种各样的理由。”
李喜波意识到从她开始注射第二代网媒介开始,那些梦境,那些“免疫的代价”,以及后来那些让她诧异的“记忆”。
“是的,本来,”张昊的声音说,“到了我这一代,只有我、妈老汉。我前妻,娃娃没有‘入礼’,前妻后悔了,她不愿意……算了,我们想也许就这样凋零了吧。我也没在老厂工作,那是隐善主体存在的地方,就是这里,这一片粮食窖坑之下,这些泥土之中。”
李喜波看见自己脚下,在那湿润的河岸湿地中,仿佛沉睡着什么。几个世纪后,这里成了一片高楼,一栋博物馆,将它盖住。
“这些变化……把我们和泥土切割开了,我们也没有意愿再去‘感染’谁,也许是衰老,不知道是碎裂带来的衰老,还是衰老之后,我们也不在乎碎裂。”
然而就在这一切似乎即将结束的时刻,新的脑机接口——网媒介出现了,本来张昊父母的注射,只是为身体健康而已,但是他们发觉和泥土的联系加强,因此,张昊也去注射了。
当苏幺妹的案件发生后,与李喜波的相逢,再次激起了新的转折。
张昊一家也用了很长时间理解这件事,那就是李喜波注射了第二代网媒介,而通过李喜波,他们开始能逐渐感觉到所有注射过相同结构网媒介的人类,所以,也包括郭新音的天鹅团。
对于隐善来说,第二代网媒介的强人工智能,为他们带来了一种新的生命形式,不用根基于血脉。他们开始发现自己可以通过李喜波,影响到其他网媒介注射者。
换句话说,李喜波像一座桥,重新链接起了他们与其他实体,甚至不再需要任何“感染”“入礼”,网媒介已经为他们铺好了道路。
李喜波看着那团雾气逐渐蔓延,轻薄如幔纱笼罩清晨的岷江,李喜波看不清河岸是否有家燕在纷飞了。
“你不用害怕,这一切不用你再独自承受,不管是童年那段不能提的经历,还是过去的坎坷,面对老年失智而疯狂的恐惧……这些我们和你在一起。入礼的道路已经开始了,这就是那些不属于你的记忆和感受的原因……我们等待着你,包括梦姝,还有鑫鑫,她们是我们的一部分,这是新的开始,新的能量……”
李喜波的裤兜突然传来震动,她突然意识到又是“瑞心”在报警。当她低头想要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时,却发现整个自己都在散发红色的报警光芒,接着她发觉不是自己,而是整个河岸在有规律地发红,她抬起头,发现整个宇宙都在闪烁,天边一个巨大的赤麻鸭头,正在张嘴说话。
“母亲。”它说。
吴愿曾和她解释过瑞心设定的预警原理,虽然简陋和初级。预警系统能将注射者已知的,“压抑”已久的潜意识症状,通过网媒介“翻译”出来,在注射者自己都尚未意识到时刻,发送给注射者。
这些压抑已久的症状,通常是即使通过心理治疗被发觉出来,也无法真正改变,因为大部分症结都是源于多年的压抑,甚至已经在人格中生根发芽无法“改变”,而通过预警,至少能让注射者知道此刻,症状爆发了。
有时候,光是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就能解决一半问题。
李喜波想,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几个问题哈。”李喜波看着天地规律地闪烁着血红,刚开始是有点诧异与惊慌,特别是那个巨大的赤麻鸭头,仿佛是吴愿的恶搞笑话,但随后李喜波逐渐平静下来。
“你说。”那向她缓缓滚来的雾回应。
“郭新音他们的死,是你搞的吗?”
“这是他们应该付出的。”
“通过我……我这座‘桥’?”
“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想利用你,而是……”
“没得事没得事,我不得误会,意识融合嘛,新生命嘛。”李喜波叹口气。
她真的觉得很疲惫。
“当医生那么多年,接待病人,有时候特别心累,是和病人的沟通,你晓得不?”
李喜波直接坐在河滩上,“你问他东,他说西,你问他事情经过,有时候还遮遮掩掩的,窸窸窣窣就是说不清楚。年轻的时候,我觉得人多虚伪的。”
“后面我发现,患者,他有时候就是说不出来,你不管他是不是遮掩了,那种表达方式,就是反映他就是这个性格,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用这么一种方式,见多了就能分辨了。”
“耗子,你说是吗?这话还是你对我说的。”李喜波看着那团雾。
“李梦姝死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吧?为啥子不报警呐,或者,你不是可以魂穿吗,穿过去弄死那个龟儿子的噻?”
雾似乎顿了一下:“那时候联结很微弱,我们只能尽力让她不感受到那么多痛苦,让你不那么害怕……”
“行嘛行嘛,后面你晓得那个男的是谁,咋个不报警呐?”
李喜波在那片共同的回忆中搜索了一下。
“鑫鑫死了,你仅仅是后悔没让她‘入礼’吗?还是后悔没有报警先把那个男的抓起来,如果男的没有对鑫鑫动手,你为了掩盖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不会管这件事?”
“那时我没有那个机会和能力,”雾激动地翻滚起来,李喜波也感到这份真诚的愧疚和痛苦在自己与对方的体内翻滚,“所以现在因为你,有这个能力了,他们不会放过……我试图弥补……”
李喜波回忆起办公室里男人看向鑫鑫的目光,那种垂涎欲滴的渴望,透过时间与经历重新被李喜波理解。
正是因为他们厂里的探险,将一个新的“猎物”带给了对方。
李喜波后悔地闭上眼,她不太确定是不是要继续下去。
“我以最痛苦的方式惩罚他,让他以最痛苦的形式活着,为了鑫鑫,为了李梦姝,还有你,以及那些默默承受的女孩们。”雾痛苦地说,李喜波想起那段亦真亦幻的“梦”,那个男人被羞辱和折磨。梦中李梦姝和鑫鑫都在,他们一起做了这件事,仿佛两人从未离开。
天地的律动的红,显得不那么惊悚了,反而像朝霞升起时,给所有的空间染上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绯红,李喜波好像听见白头鹎、喜鹊,以及白颊噪鹛聒噪的声音,河滩上开始有雁鸭飞过的身影,清晨开始了。
“我去火车站送你们,那时候,张嬢是想带我一起走吧?”李喜波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在火车上,知道了为什么母亲冲上火车时要对她破口大骂,那是一个母亲的直觉,即将失去所爱的直觉。
雾没有回应。
“我听黄晴晴说过你另外一个徒弟的事儿,钱宇对吧,在贵州的时候,”李喜波接着说,“你前妻那么急切带娃娃离开,因为张嬢,也就是你,急切想要娃娃尽快‘入礼’,孙女一走,又把目光转向和鑫鑫同龄的两个徒弟身上。”
“……我真的只想帮你……”
“耗子?”李喜波向那团雾气呼唤,“张昊?你心里很明白,鑫鑫走了之后,张嬢,你妈妈,开始变成什么样了?我记得那时候来火车站送你,你很不高兴,你知道张嬢想做什么,你不想我来的对吧?”
雾翻涌着,温柔朝李喜波所在的河滩爬了上来。
“我只是想保护你们。”
“以另一种形式还活在‘隐善’?不,李梦姝和鑫鑫早就死了,如果他们还真正活着,那现在应该跟我一样50多,面对身体器官开始磨损,面对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危机,面对这个世界环境不断崩坏,然后无可奈何继续活着。”
“我说这些不是想指责你,”李喜波说,“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绝对不是口中自认为的那么……高尚完美,不管你们是什么……群体意识,和我一样,充满缺憾。”
李喜波下定了决心。
“什么算一个好母亲呢?我一直羡慕耗子有你这样的母亲,张嬢,但是……”
“好的母亲应该懂得和孩子切割,让孩子自己成为自己的母亲或者父亲。”
“你试图以**自我的方式描述的世界,我和你感受到的是不一样的。”
李喜波不想再“听从”谁的话看待一切。
在她的感受中,它没有什么“来自高维的涌现”,它的意图过去现在未来,从未改变:起飞、落下、接受、消亡、再次启航。张嬢那强烈的意愿,吞噬般的母性像一团浓烈的火,燃烧了张昊一家血脉中残存的它的一部分,将自己的私心误以为是来自“高维”的能量,李喜波想起吴愿的比喻,手和脚也有自己的“记忆”,神经系统并不是只是大脑而已。
那么当手或者脚误以为自己就是全部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李喜波想着,突然笑出声:那就用另一只手或者另一只脚打一下呗。
李喜波没想到这一切其实如此简单,她凝视着岷江上的雾气,天地间的绯红,她摆了摆手,那股力量和意愿自然而然,将雾气逐渐消散。这是她的世界,被人拥抱是如此简单,而推开那些拥抱,原来也是如此简单。
李喜波回过神来,她和张昊依然在博物馆,但对方站在她面前,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就像童年的窟窿,对准了她的脸。
“耗子,你一直是我们‘建兴’探险队的队长,好多事情,都是你拿的主意,”李喜波说,“现在,你,我问你,你要杀了我么?”
李喜波在意识中朝那团雾伸出手,像淘气的小孩将手伸入米缸内搅和一样,她探入那团意识之中。她感受到一股强有力的抵抗的力量,似乎想阻止自己的进入。
但对方似乎没有真正意识到它的意义,就像一大片敞开的田地丰饶的泥土,它给予所来之人栖息与种植的机会,它从不封闭。
李喜波觉得,张嬢他们的比喻并不贴切。如果李喜波是一座桥,那么它就是河流,所有被它容纳的实体,不过是河上摇摆的小船。
“如果联结他人这么重要,是你们重获能量的源泉——话说这个,听上去真的和郭新音没什么区别——张嬢,你会这么轻易地一枪毙了我吗?”
张昊放下枪。
这么多年,她还是在面对母亲。面对自己的母亲,面对她曾经羡慕的别人的母亲。李喜波明白,她出生就是一个人的女儿,这样的天职是客观存在的。她曾经有机会成为母亲,但流产让她失去了生理上成为母亲的权利。
但如今她知道,她仍有选择。
就像苏幺妹选择要退出“天鹅团”,就像李梦姝选择反抗那个男人,就像李喜波选择远离自己的母亲。
她厌倦了这些说辞,厌倦还要选择成为某人的“女儿”。
她选择成为自己的母亲。
李喜波走向博物馆的大门,推开大门让阳光洒了进来,在离开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张昊,对方怅然失落站在大厅中央,像一个走失的孩子。
李喜波想起一个老电影的台词,作为一个母亲,她将这句话送给对方的母亲:
“去你妈的,当我这儿是公共厕所么?”
她走出门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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