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肖羽坐在会议厅中,视线从长长的会议桌一端扫到另一端。桌上摆着一排军帽,就在茶水杯的右侧,整整齐齐,帽徽朝前。单看着一排帽子仿佛就知道了它们的佩戴者是什么类型的人——严肃、纪律、不容说笑。

肖羽咽了口口水,又看向大屏幕,画面显示着一个粗略规划的构图,视角居高临下,画面精确对称,镜头缓缓向前推进,无数个深灰色的小人影组成一个个方阵从下方掠过,场面庄严而宏大。

制片助理站在屏幕旁,看着动画演示走向尾声,然后转过头来,面对着一排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军官,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这一段就是影片的开幕,大场景,先声夺人,队列、方阵、军车,整齐划一,无人机航拍,画面要正,绝对对称——分毫不差的那种;然后切棚拍特写,肩章、皮带扣、配枪,要有光感——非常有光泽有质感的那种;然后再切回航拍——按这个思路反复多次:宏观——微观——宏观——微观。”

“嗯……”

肖羽循声扭过头去,目光落在距离屏幕最远的一名军官身上——最后一个到场,却第一个提出质疑。军官满头白发,脸被皱纹和伤疤覆盖,看上去有点吓人。面对这么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军人,肖羽觉得自己那个小助理可能应付不下来。但这也很正常,年轻人嘛,刚做这一行一年,没见过几个甲方,这次面对一群军官,难免心里犯怵。

“怎,怎么了?”助理问。他的声音有点小。

“不太好吧?”老军官声音不高,但是有种不容忽视的威慑力。

“哪,哪里不好呢,请问首长?”

老军官咂摸咂摸嘴,说:“这种切换让我想起一个老片子。”

“老片子?”

“《意志的胜利》。”

肖羽低下头,他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他的表情——在这样严肃的场景中,面对着这样一群严肃的人——还是军官,笑是不合时宜的。但是肖羽承认,这老头确实懂,这个场景明明白白地抄了《意志的胜利》,而且就是他自己要求脚本这么抄的。

“哦……这个……”助理看向肖羽,眼里的求助是明摆着的。

肖羽知道自己必须说几句了,要不然,这次比稿就白来了。他双手扶膝,缓缓站起来:“各位首长,我来解释一下。”

军官说:“不好意思我刚才来晚了,您怎么称呼?”

“肖羽——制片人。讲解人是我的助理。”他走到屏幕旁,尽量让自己的这几步路显得正常,但是恐怕还是被他们看出自己的腿脚有些不灵便。

“噢,肖老师。”军官点点头,“感觉咱们年级相仿,您今年……?”

“刚满六十。”

“您是不是参过军?”军官问道。

肖羽尴尬一笑:“其实没有,小时候腿脚受过伤,没要我。”

军官点点头:“您作为制片人,对我的疑问……”他摊开双手,做了个未知的手势,“怎么看呢?”

肖羽走到屏幕前,示意助理坐回去休息,然后说:“《意志的胜利》我看过,您要说有些相似,我肯定不能否认,宏观和微观之间的切换是《意志的胜利》中非常重要的表现手法。您应该也不会否认,尽管《意志的胜利》的艺术成分是非常之高的,但是这种画面蒙太奇手法绝不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所以说,我们的画面设计,并不是有意模仿,而是针对题材选择最好的表达。”

“我的担心恰恰是因为这个题材,会让观众把我们和纳粹联系在一起。”

肖羽垂下目光,落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顶军帽的徽章上。一面盾牌生着鹰的羽翼,遮盖在山间田野之上——家园卫士的标志。肖羽没有回话,他似乎看出了神,助理在旁边叫了他两声:

“师父?”他伸出手指转了转,示意肖羽继续说。

肖羽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为自己拖延时间,然后说道:“我认为您大可不必担心,二者有着本质的差别,我们呈现的精神内核是不一样的。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在蒙太奇方面略有相似,两百多年前的纪录片,而且在纳粹倒台后一直遭到禁映,有几个人知道,又有几个人看过呢?”

军官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肖羽能看出他们大多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这个时候,应该乘胜追击,进一步巩固成果。

“各位首长,”肖羽说,“毕竟我们不是在拍纪录片,而是带有纪录片元素的宣传片,观众很快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我们后面的信息里,开始的画面只起到先声夺人、吸引注意的作用。”肖羽说完又看了疤面军官一眼,对方眉头微蹙,犹豫了几秒,然后摆了摆手,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了。

“是我想多了。”他摆摆手说,“不谈这个了,您继续吧。”其他军官也纷纷点头同意。

接下来依然是助理负责播放和解说。肖羽又回到座位上,呡了一口茶水,闭上眼睛,脚本中的每一个画面他都看过无数次,其中一半还是他自己设计的,他已经不想再看了。

视频中传出预先录制好的声音:“这是一支精英部队,它纪律严明,装备先进,战力强大;它是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的保障,是自由民主的生活方式的守护神。它就是家园卫士。它和自由先锋一样,隶属于自由家园同盟,诞生自人类文明破败的废墟之上。”

肖羽不由自主地点着头,他觉得这个解说把语言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毕竟是专门请来的配音演员,比他们自己录的效果要好得多。

扬声器发出轰的一声响,所有人的椅子都吱嘎一响,只有肖羽没有动,因为这是他设计的桥段——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2078年,新边界联盟同时对多个自由家园盟国发动了轨道攻击,史称‘坠天事件’。从此,世界换了一副样子,原本和平、和谐的人类世界战火遍地。”画面不停切换着大量真实影像,天空像着火一般通红,无数火球砸向地面,几个国家的总统府都变为一片瓦砾,救护车停在倒塌的楼宇旁边,医院里伤员挤在大厅和楼道,最后——这段堪称神来之笔——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坐在地上尖叫哭喊。

其实孩子这段不是当时的影像,而是十几年前某次火灾之后有人录下来的,和“坠天事件”一丝一毫关系都没有,但是放在这里很合适。如果中标了,就可以从家园卫士那里要一些内部资料替换掉。

“新边界联盟妄图毁灭民主世界,将人类带回到第三帝国式的统治之下。但是自由家园同盟的领导人们并没有畏惧,在新边界联盟摧枯拉朽的攻势之下,他们选择捍卫自由和民主。于是,自由先锋诞生了。”

大量的战争画面,无人机群轰炸,导弹定点轰炸,坦克开道、被摧毁,激烈的巷战,声音被抹掉了,只有悲壮的音乐敲击着观众的耳膜。

肖羽的团队尽全力搜集的影像资料勉强配得上这段配乐,因为可使用的素材并不多,绝大多数战地影像都在家园卫士手中,禁止外泄。不过比稿展示的是思路,等到中标之后,影响素材只管朝家园卫士伸手要就行了。

“在漫长的战争之后,我们取得了胜利,新边界盟国政府一个接一个倒台,联盟最终解体。自由先锋的任务完成了,守护胜利果实的时候到了。接下来,就是家园卫士的任务了。”

解说和音乐戛然而止,房间内出现了短暂而尴尬的安静。助理赶紧上前一步解释道:“接下来这一段呢,就是插入新兵入伍和训练的素材,展示……哦……有笑有泪这样的内容,大约持续一分钟,然后继续——”

视频继续播放,富有磁性的解说再次响起:“作为家园卫士,肩上的使命与责任并不比冲锋陷阵的自由先锋少,因为对家园卫士而言,我们的敌人并不是某支军队、某个组织、某个国家、某个民族、某个人种,而是一种思想——有毒的思想。它随着新边界联盟的解体化整为零,悄悄渗透,暗中蛰伏,伺机而动。对抗这样的敌人,要保持敏锐,保持警惕,一刻不得松懈。我们期待你加入家园卫士,与我们一同守护挚爱亲朋、宝贵财富和自由民主世界。”

视频在最后昂扬的乐曲中结束了。这首曲子也是随手搬来用的,没有给版权费。但这只是比稿,一旦中标,自然会有钱雇音乐家重新创作。尤其是你的甲方是家园卫士的时候,钱绝对不是问题。

助理关掉视频,肖羽也睁开了眼睛,室内安静得像墓地。军官们盯着黑漆漆的屏幕,似乎在竭力想像那个粗糙的视频脚本最终会呈现的效果。

肖羽又给了他们几秒想像时间,然后站起身说:“各位首长,我们的讲解到这儿就结束了。”

大家都回过神来。“感谢二位,请回吧,中标通知会在两天后发到邮箱。”

肖羽和助理走出会议厅,门外的两个人侧身走了进去。他们是下一个讲解的团队,而在稍远处,还有几个团队在等着。

助理低声对肖羽说:“这个宣传片还真吸引了不少工作室来竞标。”

“毕竟甲方是家园卫士,财大气粗,怎么拍都是赚。”肖羽说,“订票吧。坐晚上的飞机回去。”

当天晚上,肖羽在经济舱不软不硬的椅子中不停变换着姿势,他的助理则专注于前面椅背上的屏幕,想找到一部开头没有家园卫士广告的电影看,但是失败了。即便是儿童片,开头也是一个色彩丰富的卡通家园卫士,在一番胡闹之后一本正经地告诉小朋友:警惕新边界卷土重来,自由家园未来就靠你来守护。

助理喉咙里发出失望的呼噜声,他攥紧拳头,在屏幕前挥了挥。也许他确实想一拳打下去,但是不敢,因为怕赔钱。

“关了吧。”肖羽扭头看向旁边的助理。

“家园卫士的宣传太多了。”

“是啊,而我们还期待着能给他们再拍一部宣传片。”

“对,”助理关掉屏幕,“赚钱嘛,不寒碜。”

肖羽干巴巴地笑了笑:“中了标,才有钱赚。就算是替家园卫士撒下弥天大谎,一样是给够钱就能干。”

“是。”助理呵呵一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就是不要脸嘛。”

肖羽摇摇头,叹了口气:“赚钱嘛,不寒碜。”但他心里却不这么想。这是他这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只要是为了赚钱,就真的怎样都不算寒碜吗?如果一切都明码标价,是不是良心也一样呢?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屈从于现实了,他再怎么看不上家园卫士,也依然在给他们拍摄征兵宣传片。不管他怎么拿“挣钱过日子”来安慰自己,还是没办法彻底清除掉心中的负罪感。

助理戴上耳机继续找节目看。肖羽也闭上眼睛,想在降落前睡上一觉,但是脑子里乱糟糟的,终究还是没睡着。

飞机降落后,肖羽和助理走到行李提取处,传送带还没有开启。肖羽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忽然被助理拍了一下肩:“师父你看。”说着往上头一指,“这案子可算判了。”

肖羽抬起头,上面挂着一个大液晶屏,屏幕上显示着一名少女的监狱照,底部一行文字划过:广场焚毒案主犯周婷被判入狱四年零六个月。

“周婷……”肖羽皱起眉头,低声嘀咕着,“周婷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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