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的整个青春期中，最享受的时刻，是坐在床边抽烟的时候。
首先，自在地深吸一口，让大部分她叫不出名字的化学物质沉到肺底，憋住呼吸两三秒，然后均匀呼出，垂眼看着烟雾从嘴里——而不是鼻子里——飘出来，烟丝缭绕，雾气蒸腾，仿佛在修仙。有时候周婷觉得自己从中看到了一个挥舞手臂的小人，像在跳类似印度舞蹈什么的。那种感觉很迷幻，甚至让她看对了眼。等到烟缓缓散开，不再有形之后，她就一仰头，把肺里剩余的气一股脑喷出来，鼻子嘴巴一起冒烟，然后再吸上一口。
大约抽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劲儿终于上来了。原本狭小的房间一下子变宽敞了，近在眼前的啤酒伸手够不到了，周婷觉得自己的脑袋膨胀了，像气球一样飘起来，几乎顶到了天花板。
“哈哈，哈哈……”她笑起来，有些情不自禁，还带着一点荒诞。
随着吐息，又有几个小人扭动着四肢飞上了天空，然后膨胀、消失。然后她躺倒，再吸上一口，希望能让全身漂浮起来，而不是只有脑袋。
在周婷看来，世界上最快的不是光，而是火。火迅速燃尽了烟丝，只剩下光秃秃的烟屁股，不赶快扔掉就会烫到手。而在漂浮中的周婷懒得坐起来，她只将手一垂，烟头朝下戳在地砖上，烫出一个黑印。周围还有几十个黑印，几乎连成一团，足有手掌大小。
周婷轻声哼唧着，感到迷幻、幸福，仿佛大脑得到了按摩。一双雾状的大手揉捏着脑组织，随着指尖的移动和按压，周婷眼里的事物也跟着拉伸、扭曲。
房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操，你怎么先嗨上了？”
“嗯？哦，你也来啊。哈哈哈……”周婷语无伦次，只想笑。
“买个套的功夫。”男人发着牢骚，关上门。
“谁让你……”周婷翻了个身，差点跌到床下，“谁让你不早准备好了？哈哈哈……”
“你都嗨傻了。”男人扒掉鞋，一跃扑到床上，一条粗壮的手臂搂住周婷。
周婷扭扭身子：“不先来一根？”
“等不及了。”
“哈哈哈……”周婷莫名觉得好笑，“那都是我的。”
“起码给我留两根。”
“随便……反正你买。”周婷懒洋洋地说。她任由对方摆布，愉悦的心情丝毫不被影响。
半小时后，周婷只披着一件男人的衬衫，拉了把椅子到阳台坐下，看着夕阳喝啤酒。她觉得自己的嗨劲儿过了，很累，但是是舒服的累。感觉像被一名大力硬汉狠命推拿了一遍，气血通畅，筋骨舒展。
“你几点回去？”男人问。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显然刚才累得够呛。
“等天黑。”
“你不饿？”
“回去路上吃点。你呢？”
“我晚上还得出去，吃夜宵。你这么晚回家……家里不说你？”
“家里不管我。”
“你家可真不错，什么都不管。”
“以前管，可事儿逼了。然后我跟他们说，再管我，我就在下面纹张嘴，他们就不管了。”
“哈哈牛逼！”男人拍着手，“你去纹吧，我还真想看看。”
“去你妈的张扬。”
张扬爬起来从床头柜摸了一支烟：“打火机呢？”
“自己找。”周婷一仰头，喝完啤酒，“我洗个澡就走。”
洗澡的时候，张扬又摸到周婷身边。
“滚蛋，老娘可不想怀孕。”周婷抽打他。
从张扬家到周婷家不远也不近，十公里左右。周婷慢慢悠悠骑着自行车，回味着之前嗨上天时的愉悦，可惜当时光顾着神游天外了，脑子迷迷糊糊转不动，现在都记不太清楚了。
路灯亮起来，周婷停在街边饭馆，点了一碗面。她放了不少辣椒油，但还是食之乏味。
周婷吸着面条，心里琢磨着，也许是长期吸烟破坏了自己的味蕾，但她舍不得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反正味蕾已经不行了，现在再戒烟就不是亡羊补牢了，而是羊死完了才补牢，那有个屁用？而且烟都是张扬给她买，自己一分钱不花，要是戒了，那也太亏了。
她又想到张扬，她和张扬之间没什么感情，这个应该可以算是结论了。他们固然很熟悉，不过之所以熟悉，只是因为在一起时间久了而已。都这么久了，也没产生情愫，那恐怕就是没有爱情了吧。
想到爱情，周婷不由得一个冷笑，似乎把旁边收拾桌子的服务员吓了一跳。
爱情这玩意儿，是个什么东西？
周婷只有十六岁，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要是一提爱情，就该有人说了：小孩子懂什么爱情？
但是其实大人也不懂，他们只是自称懂，但又从不解释。他们只是被曾经误以为是爱情的陷阱狠狠地虐了一顿，然后羞于承认自己就是个傻逼。就像周婷的爸爸，他真的很爱妈妈——他真的觉得自己很爱妈妈，直到有一天他扔下妻子和女儿自杀了。
看来也没有那么爱哈。
又或者是被爱情狠狠虐了没挺住吧。
张扬从来没对周婷表达过爱这么抽象的东西，他就是想泡妞。周婷想蹭他的烟抽，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每周一次，张扬给她买烟，请她吃饭，周婷也得回报一下张扬，只要不出意外就行。
这样的生活不也挺好？
周婷喝了口掉汤，然后猛往嘴里吸气——虽然味觉不灵敏，该烫嘴还是会烫嘴。但烫也得喝完，要不嘴里的烟味会被闻出来。
回到家，妈妈还没回来。
保姆郭姨跟周婷问好。说实话郭姨究竟多大岁数一直是个谜，但看面相，周婷觉得怎么也得叫人家阿姨才行。郭姨脊背略有佝偻，脸型消瘦，两鬓斑斑白，有着一双眯缝眼，还是单眼皮，看着甚是诡异。周婷甚至觉得她出生的时候根本睁不开眼，是拿刀割开的。这样一副面相总是让周婷心虚，她担心多跟她呆一会儿就会被发现抽过烟，甚至被发现有过性行为。
“郭姨。”周婷点了下头，“我妈呢？”
郭姨一指墙上的挂表：“直播呢。”
哦对，这个时间正是晚间直播。周婷从不看妈妈的直播，因而老也记不住。她“哦”了一声，上了二楼。
周婷进到自己的卧室，门一关，往床上一趴，从兜里掏出张扬买的烟。
临走的时候，她给张扬留了两根，双方都觉得有点舍不得——张扬想多要两根，周婷想少给一根。
周婷举着烟盒，看着包装上的商标和宣传语——“加倍大麻，加倍爽感”——轻声说道：“你可比爱情迷人多了。”她翻到背面，底边有一行比果蝇还小的文字：大麻有害健康，不推荐未成年人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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