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自认为认识张扬，但其实并不真正认识他，尽管他们相识至今已经两年多了。
“认识”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如果能够综合一下所有人的观点，大概会得到一个类似光谱的答案区间，一端是听到名字能对上人，另一端则是知根知底掏心掏肺。
周婷属于前者，所以她觉得自己认识张扬。
张扬三岁那年，新边界联盟解体，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不过他还是把自己当成战后第一代。那一代人大多早婚早育，如今很多都成了家，要了孩子。张扬和他们不一样，他没有孩子，他连对象都没有。周婷觉得自己怎么也算不上他的对象，而且也不想被他当做对象，所幸，她也觉得张扬并没有以自己为对象的意愿。周婷觉得，他俩只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罢了。不知道张扬怎么想，但至少周婷一直自得其乐。
周婷才懒得挖掘对方的内心——所谓的灵魂的交融，伯牙子期，诸如此类，那都是课本里写的东西，总让她觉得和现实……反正就是不太一样。不管怎么说，她只是想放松。世界很操蛋，没有人不承认这一点，所以——放放松不好吗？一起抽烟、喝酒、乱七八糟，不好吗？
但是张扬显然考虑的比周婷多。他在某天被大麻的药力推上天的时候，声音含混地问周婷：“我们这样能维持多久？”
“很久吧？”周婷想也没想。
“我是说将来。”
“我说的就是将来。”
“将来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是吗？”周婷一愣。她从没真正想像过将来，她自以为的将来都是恒定不变的下一次，就像定格的画面。但张扬说的是对的，将来一定会变，这样的生活一定无法持续。但是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没有那个脑子去想，尤其是在腾云驾雾的时候。
“是的。”张扬说，“将来，就是和现在不一样的日子。”
“那……希望将来来得晚些吧。”
半个月后，张扬口中的“将来”真的来了。
周婷联系不上他了。消息不回，社交媒体不在线，电话也打不通，一周如此，两周如此，三周还是如此。这时周婷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张扬的了解还是远远不够。到了第四周，周婷终于按奈不住，自己跑到张扬家敲了半个小时的门，敲到楼上楼下都出来骂。
“我找人！”周婷吼道。
“你再嚷嚷？你再嚷嚷？我让警察来收拾你信不信？”隔壁的大妈举着笤帚指着周婷。
楼上的老头用颤抖的手指着周婷：“我，我这就报警。”
“张扬！——你去报啊！——张扬你他妈给我开门！”周婷捶着门，嗓门越来越大，“报警去啊站着干什么？让他们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抓我！”
然后周婷就被抓了。
她被带到两条街外的派出所，关在单间里。先是一个女警过来问了周婷姓名性别以及监护人联系方式，然后转身就走了。周婷一个人在屋里老老实实坐了半小时。然后门开了，进来一个人，看制服应该是有一定官职，但周婷分不清那些袖标的意义。
“老实了？”那个人问。
周婷没有回答，但是她觉得不是自己怂了，她才不是看到穿制服的就畏缩的类型，她只是刚才喊累了——她一个小女生，喊了那么久，体力不支导致现在的战斗力下降了，就这么简单。
“周婷同学，你母亲来了。”
母亲？哈，好啊。
门又开了，进来一个矮小微胖的女人，她一看见周婷，立刻头一样，双手朝天一扬：“哎哟我的闺女哎！”说完，她弯腰低头，手拍在膝盖上，好像受了多大的罪似的。
周婷闭上眼，为了不让他们看到自己在翻白眼：“哎哟我的妈哎。”
“你真是净给我找麻烦。”她从警官身后绕到身前，“哎呀我这闺女叛逆期，真是难管教啊。”
警官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婷妈妈夸张地表演完，然后才开口说道：“您女儿的情况刚才跟您交代了吧？扰民，态度恶劣，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也很恶劣。楼上楼下都是老人，要是——”
“恶劣！”她一拍手，声音响亮，吓了周婷一跳，“太恶劣了！”
周婷想把耳朵堵起来，但是又不想给自己招来更多奚落，她只能闭上眼，想象着声音在耳廓转了一圈又飞了出去。
周婷很讨厌这个母亲，她不是自己的生母，甚至不是自己的继母，她是个假母亲，连姓氏都透露着这个真相——贾母。
“贾母”叫贾小芳，做周婷的“母亲”已经……反正很多很多年。
贾小芳是周婷亲生母亲的助理，周婷不知道她是哪年成为妈妈的助理的，但自打自己记事起，贾小芳就已经入职了。
周婷的妈妈——按周婷的说法——“算是”个红人，但其实远不止“算是”。她有四个助理，一个负责联系业务，一个负责行程起居，一个负责团队管理，收入最少但年龄最大的贾小芳任务最艰巨且匪夷所思，她负责给周婷当妈。
老师需要家长的联系方式，贾小芳给出自己的手机号；年级要开家长会，贾小芳自称是周婷的母亲；现在周婷进局子了，贾小芳颠儿颠儿跑来捞人。
事情的确如警官所说，不是什么大事，要不身份证件不能少，贾母这个身份就要被戳穿了，到时也免不了一通解释。但目前看情况，似乎就可以这样蒙混过去了。
贾母一口一个“我这个闺女哎”，听得周婷耳朵长茧。她不喜欢贾小芳这么称呼她，但是人家似乎当这个妈当得特别起劲儿，也不知是种什么心理。
不过好的方面是，贾小芳这一大套又配合又数落又自责的说话方式，让周婷很快就从警察局里出来了。贾小芳出了警察局大门都还在不停道歉，连连作保，周婷甚至觉得警察跟出门走了老远完全是被迫的。
等警察回去了，贾小芳皱着眉头看着周婷：“你就给我找事吧。”但是语气中并没有愤怒和失望。
我不是你闺女，你当然乐意看着我进局子。周婷心里想着。
贾小芳一直都是四个助理里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因为那三个可以直接带来经济收益，唯独扔给贾小芳的是打扫烂摊子的事。看着周婷不学无术，今天抽大烟，明天惹警察，当然是一种甜蜜的报复。
“我妈呢？”周婷问。
“做节目去了。”
“助理都跟去了？”她特意强调了“都”。
贾小芳顿了一下：“嗯。”
周婷心里升起些许反击的快感。
至于张扬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邻里之间很少交流，更是看不起张扬这个老大不小没个正经工作的大男人，警察什么也没问出来。周婷也没有张扬熟人的联系方式，似乎这个世界上没人在乎张扬人在何处，甚至是死是活。
但是周婷在乎。
她发现自己真的在乎，在乎到走路都变慢了。
“怎么了？”贾小芳回头问道。
“没事。”周婷跟上去。
“跟我回家去。要开家长会了，你最近表现好点，我可不想又被老师当众点名，丢死人了。你知道上次叫我去学校从老师到校长挨着个儿找我谈话……”贾小芳絮叨着。
好吧，回家。还能去哪儿呢？
一路上，周婷思考着，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忽然这么担心张扬？他一个大男人可以照顾好自己，他不会有事的。
那她为什么还是感觉闹心？她并不爱张扬，这种感觉和网上那些色情又暴力的小说里写的不一样。周婷知道那些小说里所谓的爱情只是作者为了吸引读者打赏而精心设置的幻象。现实中没有爱情，周婷一直相信。要说爱什么，她可能更爱张扬给她买的大麻烟。
张扬带给她轻松和愉悦，她喜欢和他一起抽烟喝酒聊闲天的时刻，这让她很放松，让她能够暂时忘记自己有一个已经自杀的父亲，根本不管自己的母亲，和一个一嘴一个“我这个闺女哎”的假妈。在张扬失踪后，这些糟心事一个接一个地回来，像幽灵一样围绕着她，白天黑夜，甚至在梦里。
隔了一周，周婷又去了张扬家，但这次比较低调，敲门很轻。
张扬还是不在家。
周婷忽然感觉心慌，像被迎面飞来的什么东西击中了额头，脚下些许不稳。他到底哪儿去了？他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
晚上，她失眠了。
睡不着，她就回忆和张扬在一起的时候，靠在他身上抽烟，亲吻他的时候嘴里的烟味，还有洗澡时候的突然袭击。周婷下意识地抚摸着被单，但是和张扬的皮肤一点也不像。他的胸毛不多，但是卷而硬，有点扎人；胡子总是剃不干净，像砂纸一样摩擦她的脸；腿毛浓密，蹭在周婷光滑的皮肤上也有点扎扎的，但是……好歹比胡子软。
周婷的第一次不是张扬的第一次。他肯定有丰富的经验，因为他知道如何让周婷不疼。
想到这儿，周婷的嘴角泛起微笑。
当时张扬借着大麻的劲儿突然亲上来，然后将周婷压倒。很奇妙的一点是，张扬以前也经常突然亲过来，也不乏两人一起躺倒的时刻，但是这一次，周婷知道张扬想进一步发展。
周婷没有反抗，反倒觉得有趣：“别把我肚子搞大。”
“放心，有家伙事儿。”
于是张扬给了周婷第一次。
周婷很配合。她觉得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这是爱情吗？当然不是。即使在飘飘欲仙的时刻，她也知道这不是爱情。就是异性相吸而已。两块磁铁放在一起，自然而然吸在一起罢了，难不成是磁铁也有爱情了？
周婷呵呵一笑，让张扬略感疑惑。“怎么了？”
“好玩儿。”
“以后会越来越好玩儿。”其实张扬误会了，周婷只是在笑磁铁。
回忆中断了，脑中顿时空荡荡，像被一个黑洞吸光了一切。
周婷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脑袋。
尽管这不是爱情，但她还是难过。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