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扬的相遇固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但周婷在回家之前就知道今晚不会那么容易过去。她甚至在家门口做了半分钟心里建设才掏出钥匙开门。
而现在，周婷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犯罪嫌疑人一样。她面前三个人围成半圈——郭姨、贾小芳，和她的亲生母亲。
“哈气。”贾小芳对周婷说。
“呵……”
郭姨吸了吸鼻子：“喝酒了。”
贾小芳头一低，叹了口气：“你刚多大就喝酒，怎么那么不听话？”
“去哪儿了？”妈妈问。
“酒吧街。”周婷低声说。
“你跑那儿去干什么？”贾小芳仰天长叹。
周婷实话实说——去酒吧，喝了鸡尾酒，看乐队唱歌，被主唱送回来。她说完，看着她们的反应。
贾小芳双手叉腰，半张着嘴，瞪着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大概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妈妈没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架在桌子边缘，歪着头盯着墙角生闷气——她总是一副想教育周婷的样子，却从来说不出什么；郭姨抱着手臂直摇头：“现在的犯罪率……”
周婷低着头，闭上眼，期待着进入某种玄幻的冥想状态，将她们的絮叨都屏蔽出去。上课的时候，她似乎很容易就能进入冥想，但现在却难上加难。
郭姨总是很担心周婷遇上坏人，倒不是没有道理。犯罪率一直很高，人们似乎胸中都有股戾气，大多数人会选择安全的渠道发泄，多种多样，有些堪称古怪离奇，但终究不会伤害到他人；而另一些人……
老人都说战前的时代比现在安全多了，但是其实他们也没经历过那个时代，战前的世界有多好，只是一代代人传下来的都市传说，其中有多少真相，有多少被夸大到失真，已经很难求证了。
周婷今天走了夜路，还是被陌生男人送回来的，作为不了解具体情况的郭姨、贾小芳和妈妈，确实会觉得有风险。不过从周婷的角度来看，她和张扬相遇、闲聊，再到回家，就没有什么风险感。
周婷几乎不穿暴露的衣服，她怕冷，甚至不喜欢在夏天露大腿，所以总觉得这种危险事情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而反观自己的母亲，即使在自己家，时间已经快到半夜，依然穿着一条包臀超短裙和一件露脐低胸上衣。幸好她没有跟贾小芳和郭姨一起数落自己，要不周婷一定会反击回去。
她对妈妈并没有什么敬畏，她甚至对妈妈没有什么完整的回忆。
贾小芳出现在周婷生命中的每个时段，在亲生母亲不在场的时候充当母亲的角色，为她解决一切问题。有的时候周婷会想，也许自己真的是贾小芳的女儿，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又怎么可能住在这座大房子里呢？
“好了，不说这个了。”妈妈突然说话了，大家都闭嘴了。
周婷也被从半冥想状态中拖了出来。“我可以睡觉了吗？”她问。
“先等等。”妈妈说，“郭姨你该休息休息去吧。小芳，你今天别回家了，这么晚了，在这儿睡一宿。”
“好。”贾小芳和郭姨走开了。
妈妈面对周婷，深吸一口气，似乎和女儿交流需要做心理建设。但是周婷知道妈妈就是这样的，自己其实也一样，她们母女交流，两人都是要先做心理建设的。“婷婷……”妈妈终于开口了。
周婷大概知道妈妈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但她不想听。
“今天的事情……”
“对我没影响。”
“我知道我不算是个合格的妈，但是你是我女儿——你不要瞎想，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知道。”周婷不耐烦地说，但是她以前并不确信妈妈真的当自己是她女儿。周婷一直觉得妈妈希望自己没有女儿，因为她是明星，这年头连穿开裆裤的孩子都知道，拖家带口不利于明星的发展。但是她还是不打算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而是顺着妈妈的话说，因为这样轻松得多。她的目光瞥向别处，不直视妈妈的眼睛：“我就是出去散散心，我没事了现在。”
妈妈顿了一下，说：“没事就好。”
“我可以睡觉了吗？”
“睡去吧。”
“嗯。”周婷站起身。
“以后别这么晚回来。”
“嗯。”
“以后别喝酒。”
“嗯。”
“以后别和陌生的男的一起呆着。”
“嗯！”周婷快步上楼。
“婷婷！”
“怎么？”她停下脚步，不情愿地看着楼梯下的妈妈，目光躲闪，不想和她四目相对。
“十四岁生日快乐。”
这又何必呢？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怪尴尬的。
周婷点了个头，没有说什么。她和妈妈的关系一直很淡漠，无论妈妈现在想不想修复这种关系，周婷都觉得大可不必，继续淡漠下去挺好。突然而来的关心反倒让她觉得脸颊发热，后背刺痒。
她在卫生间洗漱，用凉水拍打面部，希望能给自己降降温。
回家就遇上这一出，真是难熬，算来没有几分钟时间，却好像好几个小时。被自己这辈子最熟悉的三个人围着，却是这辈子感觉最难受的时刻。跟素昧平生的张扬闲聊的时候，想说什么脱口而出，根本没有如鲠在喉的尴尬感。真是奇异的反差，但又在情理之中。
周婷把脸买入毛巾，让柔软的纯棉毛圈摩挲着皮肤，很舒服。毛圈仿佛一个个迷你绞索，套住今天的疲惫和刚才的尴尬，把它们从周婷的毛孔里拽了出去。
进入卧室，在关门的瞬间，周婷看见贾小芳站在走廊里看着她，脸上挂着善意但略带尴尬的笑。也许她想说些什么，但是来不及了——她没有及时开口，周婷也没有及时扶住门板——砰，门关上了。
有些事错过了就错过了，没有机会回头了。
周婷脱衣，钻进被窝，听着贾小芳在隔壁铺床的声音，心中略有些烦乱。待到贾小芳上床了，安静了，周婷也才跟着平静下来。她闭上眼，想像着一只五指尖利的爪子探入自己的头顶，抓起一把把如头发丝一般的思绪，那是所有的烦心事，像掉落的头发一样缠在梳子上，怎么也揪不干净。烦心事全部从脑子里抽走之后，周婷想象着自己思维清爽，全身放松，可以安然入睡了。
恍惚间，一个遥远的旋律从虚无中浮起，愈发嘹亮，愈发清晰，那是一首欢快又忧伤的歌曲，轻快的旋律，婉转深沉的唱腔，却伴随着忧郁的歌词。
这是今晚张扬在酒吧唱的最后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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