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周婷——6

周婷十五岁那年,顺利升入高中。

之所以这种事情都值得一番庆祝,是因为她的成绩极差,差到只比直接弃考的学生强在了没有弃考这一点上。但是家里给的赞助费很可观,可观到校招生办不需要犹豫就把她录取了。

学校是私立的,因为学费死贵死贵,民间称其为贵族学校。学校觉得优质的师资力量配得上高额的学费,来点赞助也不丢人。同样的道理,周婷也觉得毕竟给了这么多钱,自己只要去参加考试就能上也是理所当然。

妈妈肯花这笔钱,也许是明白失去了父亲的女儿成绩差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周婷对此表示怀疑,但是出于对女儿疏于管教的补偿似乎更不可能。

不管怎样,周婷没有费心费力就上了好学校,对她而言足够了。

周婷上课从来不用心,她只想着和张扬一起抽烟,想再多体会一下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老师不是很喜欢她,但是不敢表现出来,大约是那笔巨额的赞助费的缘故。同学也不是很喜欢她,不过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表现。

私立学校的生存法则和猴山差不多,有首领,有臣民,也有狐假虎威的跟班。一个班级三四十人,大体上由上至下可以划分为:自由先锋军官家庭、家园卫士官员家庭,明星家庭、商人家庭、退役老兵家庭和平民家庭这么几个层级。政治色彩浓厚,基本上都是自由家园的支持者,任何和新边界沾边的人都别想进校门,就算是从曾经的新边界占领区过来的移民也会被排斥。

刚一开学没几天,同学们就通过信息交流,或者通过家长的信息交流,确定了班里的生态结构和自己所处的食物链层级,顺利建立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生态环境。三个政客家族出身的男生成为了班级顶端的猴王,其余的所有男生都是他们的小弟,所有女生都是他们的大母猴。

周婷没有政治背景,但是家里有钱,被自然划归到了食物链的中层。下面的不敢对她如何,顶端的“猴王”也不稀得欺负她,因为连小孩子都知道,霸凌,一定要选没有成本的对象。

但是男生不搭理周婷,女生就未必了。

周婷自己身为女生,也搞不清楚女生之前的妒恨是从何而来的,至少做不到次次都清楚。班上的三个女生似乎打一开始就看她不顺眼,周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们知道了她的妈妈是跳艳舞的。

那三个女生的手段也不高级,就是经过的时候奚落几句,或者推搡一下。周婷并不放在心上,就算有些不爽,周末去看看张扬乐队排练就宣泄掉了。

其实第一次看他们排练的时候,周婷就知道他们其实也不算是真的练,就是先弹上几段,至多练上一两首歌,然后就开始喝酒闲聊,中间伴随着断断续续的鼓点或者riff,耗上几个小时,最后时间不多了赶紧再练上几首,基本都会因为“配合不默契”或者“表演风格不合”吵起架来不欢而散。所以去了几次之后,周婷就对看排练兴趣不大了。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那三个官僚背景的女生对周婷的霸凌逐步升级,推搡的时候力气越来越大,有时甚至是在楼梯口,害她差点摔下去,或者端着杯开水假装崴脚泼在周婷身上,险些弄个二级烫伤。但周婷还是选择不告诉老师,因为她们有背景,告了也没用,只会让她们变本加厉。而老师也只会说:她们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但周婷也不是忍得住的人,她有她自己的办法。

她把事情告诉了张扬,张扬又把事情告诉了队友。然后在放学的时候,张扬带着大伟、阿珍、阿强,将那三个女生截住。四个人围三个,谁也跑不掉。他们把女生带进一条胡同里,接下来的事情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没有人被侵犯,但是第二天周婷发现那三个女生都请了病假,而学校的社交媒体群里混进了不明身份的账号,贴出了三个女生顶着一头板寸的照片。

从此以后,她们反倒成了被嘲笑的对象。

这件事让周婷明白了,孩子之间的关系,其实和成人世界一样原始而残酷。一旦你掉下来了,就再也别想爬上去了。

为了当面答谢他们,周婷又去看了一次排练,还带了啤酒过去。大家一看,纷纷表示这个时候必须来一根。

“抽烟?”周婷觉得自己听错了——录音棚喝酒已经不合规了,现在又要抽烟,“棚里让抽吗?”

张扬一愣:“回头我给管理员一包就没事了。都找好家伙事儿接烟灰啊,别把木地板烫了——赔不起。”说着,他分发烟卷,到了周婷这儿,他忽然一收手,说,“你个小姑娘就别抽了。”

周婷扬起眉毛:“哎,凭什么啊?”

“怎么?你会抽?”

“那可不。”其实周婷只抽过二手的,学校里偷着抽的学生很多,厕所里能呛死人,“给我来根儿。”

张扬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烟包,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圈:“吸烟有害健康啊我可先说清楚了。”

“我他妈知道。”

“哟哟哟,小姑娘骂人挺标准。”阿珍斜着眼看着她说。

“哈哈,哈哈。”阿强二指夹着烟,像弱智一样傻笑着。

“没写多少岁以下不能抽。”张扬走过来,将烟连同打火机递给周婷。

“十五岁都能……做了,抽烟算什么?”她本想说“操”,忍住了,因为不想再听到阿珍的揶揄。

点上烟,周婷吸了一口,咳了几声,招来几声不带嘲讽的笑。一根抽完,周婷觉得房间都变形了,脚下有些不稳。她扭过身,举起烟包——“精选大麻,极致爽感”。

怪不得阿强笑得像个白痴。

“你们抽完还能正常排练?”周婷傻笑着。现在我也是白痴了,她心想。

“这点劲儿算什么?”张扬扶她坐下,顺便摸了她的屁股。

周婷早知道张扬手不老实,但是她没有反抗。她感觉飘飘然,很舒适,仿佛所有的开心事都凝聚成一个球,然后越涨越大,将她撑起来,飘上了天。

张扬把她拉回了地面:“你这反应有点儿大,我不记得我第一次抽有这么大反应。等会儿你先回我家吧,等过了劲儿我再送你回家。”

“回你家?”

“放心,绝对不碰你。”

你刚才就碰了,她又傻笑起来。“好啊,那就去你家。”

半小时后,大家实在没心思摆弄乐器了,于是各回各家。张扬骑着电动车,嘴里叼着烟,任由烟灰掉在衣服前襟。骑了一阵,大概是大麻的劲儿上来了,逐渐走起蛇形,嘴里哼起歌来。周婷坐在他身后,头晕乎乎的,加上张扬的蛇形走位,她只觉得自己像海浪中的信标,一直在摆动。为了不掉下车,周婷不得不搂住张扬的腰,头枕在他背上。她觉得这是张扬的小计谋。

张扬的家很狭小,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但是他自己一个人住,也不算特别局促。他确实说到做到,没碰周婷,让她在卧室躺着,自己一个人坐在客厅边看平板电脑边喝啤酒。

周婷继续躺在床上飘飘然,伴随着客厅传来的视频节目嘀嘀咕咕、哼哼唧唧、叽里呱啦、动次大次的杂音,迷幻感更上一层楼。

世界仿佛融化了,或者说是蒸发了,周婷对周围的感知变得模糊不清,但是视频的语音却变得更加清晰。

视频里说着关于继续发射通讯卫星的计划,专家分析着多久以后能恢复到战前的网络状态,然后运营商代表开始介绍曾经的智能手机系统如何如何丰富,重建告诉通讯网络还有多漫长的路要走,如此等等。周婷觉得自己仿佛能看到运营商代表的脸孔——身材瘦高,头发雪白,慈眉善目,但眼中闪动着商人的狡黠——比起建设,他更在乎收益。

慢慢地,周婷的思维和对周围事物的感知都越来越清晰,而她想像出的奸诈运营商的脸则越来越模糊,他的言语也变得囫囵不清,淹没在室外各种各样的杂音之中。

大麻的药劲终于过去了。

周婷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进客厅。张扬背对着她,还在看视频,没有听到她的脚步。

周婷很意外,屏幕中的通讯运营商竟然和她迷幻中想像出的样子有几分相似。此时,他正和几家网络媒体运营代表讨论着信息共享。

“共享是为了更好的服务,而不是窃取信息。”他强调,“在战前时代,新边界的盟国对媒体平台严格监视,窃取用户信息,同时用他们制定的规则引导人民的思想。如果有人发出违规言论,后果会十分严重。这种剥夺公民权利的行为是我们企业一惯反对的。我们积极响应自由家园一惯提倡的‘自由’、‘多元’、‘民主’,任何人可以在我们的平台上畅所欲言,任何用户都不会受到监视,更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处罚。”

“关心时事啊。”周婷说。

张扬回过头:“醒啦?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你啊。”周婷说。

“谢什么?”

周婷弯下腰,胳膊肘搭在张扬肩膀上,腮帮子轻轻蹭到他的耳朵:“笑一个。”她将手机举到她俩面前——

咔哒。

周婷看着照片:“你笑起来还挺帅的。为什么你笑起来比我好看?”

张扬呵呵一笑,从周婷手里拿过手机:“嗯……是挺好。”

周婷夺回手机,皱着眉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你一男的笑那么好看干什么?我怎么就笑不出这么好看的样子。”

张扬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吧……笑只是一个动作。你觉得自己不会笑,是因为你心里还可以感受到快乐,是快乐让你不能完全驾驭面部表情。别那么羡慕会笑的人。等到快乐离开你了,笑也就没那么难了。”

“这……这啥意思啊?”周婷的脑子完全不转,也许大麻的影响还在。

“没啥,瞎扯淡的。走吧,我送你回去。”

“路上不许抽烟。”周婷严肃地告诉他。

“这么严肃?”张扬眉头一皱,很委屈的样子。

“吸烟是交通事故的最大成因。”

“交通事故最大成因是酒驾,第二才是吸烟。”

“反正送我的时候不许抽烟。”

“好好好,不抽烟——保证。我今儿到家之后就一直没抽——骑车稳。”他一拍胸脯,伸出大拇指。

周婷噗嗤一笑:“嗯。”

一路上,张扬确实没有抽烟。车很稳,但周婷还是将脸枕在他后背上。她觉得很放松,很有安全感,比家里放松,也比家里有安全感。

“哎,我没兴趣看你们排练吵架了,以后我能去你家玩儿吗?”周婷问。

张扬显然是吃了一惊,因为车把晃了一下:“行啊——怎么想去我家?”

“想抽烟。”

张扬一笑:“好吧,抽我的。”

之后的几周,周婷都会跑到张扬家抽烟。张扬偶尔也跟着一起抽,要么就是喝啤酒。周婷有时也拿过张扬喝了一半的罐子喝上点。

虽然一周只去一次,但是周婷觉得张扬的家越来越像自己的家,而自己的家越来越像……谁的家呢?

也许谁的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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