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周婷很长时间以来都不确定自己心里是否给张扬留了一个位置,但张扬心里一定是有周婷的。在一个非常重要、但周婷完全不了解其重要性的日子里,张扬用行动体现了他对周婷的在乎。
这一天,《确保患者用药和有效执法法案》正式生效。这条法案效仿了战前时代部分国家的近似法案,在自由家园的所有同盟国内强制推行。它的生效,意味着全社会都将放宽对多种强成瘾类药物的管制。
早在一个月前,这条消息就引发了激烈讨论,因为其中对于“患者”的定义非常宽泛,甚至可以说非常灵活。因此,这条话题在所有社交媒体上持续霸榜,每个电台、每个主播都在分析、讨论、辩论、争论,甚至谩骂。
而到了法案正式生效的日子,网络上的混战被如巨浪席卷而来的正面评论压倒了。无数账号高呼着“民主”、“人道”、“自由”,坚定地支持法案生效,用极个别绝症患者的案例对反对者进行道德绑架。很多之前持反对意见的账号要么偃旗息鼓,要么摇身一变,成为了支持者,并删除了之前的负面评论。
但是现实世界的公民可没有网民这么容易倒戈,很多人走上街头,高举自制的牌子、旗子,呼喊着口号,表达自己的不满。
周婷当时正在逛街。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没有听见,因为她拎着几袋子衣服,腾不出手。等到她终于走累了,坐在一家甜品店准备点一杯饮料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喂?”周婷接通电话。
“你在哪儿?”张扬大声喊道,震得周婷耳膜发颤。
“你小点儿声。”
“你在哪儿?”
“别急别急,我在逛街呢。怎么了?”
“有游行,可能会有人趁乱打砸,你在哪儿?”
“什么游行?”
“你他妈在哪儿?”
“我在……”周婷伸长脖子,她隐约听到了人群的呼喊。
她站起身走到店门口,看见远处十字路口黑压压一大群人拐过来,各式牌子高举,旗帜飘扬,口号响亮但不统一。“我看见游行的过来了。”
“操!我大概知道你在哪儿了。等我过去。到了给你打电话。”
“哎,等等——”但是电话挂断了。
店里的客人都往外跑,有的在街边观看,有的赶紧跑远,店老板一颠一颠跑到门口将店门一关,上了锁,回头问周婷:
“你不急着走吧?”
“我……”
“不急就在里头躲躲,离窗子远点儿。万一有人砸玻璃呢。”
周婷跟着老板坐在收银台后,刚才还在便道上看热闹的人都跑掉了,游行人群像岩浆一样缓慢侵蚀着路面。街边的单车被人踢倒,有些人跳到汽车顶上高呼着什么口号,周婷听不清楚。
大部分游行者很规矩地从甜品店前走过,没有闹事,但是大部队过去之后,几个穿着连帽衫、戴着口罩的男人从袖子里抽出锤子、扳手,将汽车窗一一砸碎,另有人跟上来,用喷罐在引擎盖或者墙面上喷出一个圆形轮廓的标志。
“大概能躲过一劫吧?”老板低声说。
周婷不知道老板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只能尴尬地回一句:“但愿吧。”话音刚落,甜品店的玻璃门就被砸碎了。
“还是没躲过呀!”老板绝望地捂住脸。
周婷看着砸碎玻璃的男人跳进店里,他们四目相对,有一瞬间,周婷担心这个男人会冲过来砸晕她,然后把她强奸了。但是男人没有过来,只是大喊一声:“新边界万岁!”又挥起锤子砸碎了自助服务机的屏幕,然后就出去了。
又过了几分钟,外面人声渐弱,游行的和闹事的都走了。
又过了没多久,周婷的电话响了,是张扬。周婷指引他来到甜品店,张扬跳下电动车,将她一把搂在怀里。
“我来晚了。”
“已经很快了。”周婷不知道张扬是不是期待着英雄救美,但是她并不期待,张扬能打来电话,然后以最快速度赶来,就已经足够了。
张扬松开周婷:“回我家?”
“好啊。”周婷看看惊魂未定的店老板,犹豫了一下,说,“要不……买个甜品再走吧。”
周婷知道以前有过几次大规模游行,也出现过打砸的情况,但从未亲眼见过。这次算开了眼,也有了惊吓的体验,算是第一手经验了。
她看了眼手机,发现十几个未接电话当中,除了张扬之外,还有贾小芳打来的。她吐了吐舌头,赶紧按了回拨。“等我回个电话,要不回家又要挨骂了。”她跟张扬说。
电话通了。
“喂?”
“哎哟我的闺女哎!”又是贾小芳那夸张的语调,让周婷皱紧了眉。
“我没事。”周婷冷冷地说。
“游行可乱了套了,闺女啊你在哪儿呢?碰上游行的没?”尽管贾小芳一口一个闺女的说话方式,让周婷反感,但是她也确实关心周婷。毕竟她打来了很多电话,而自己的亲生母亲却一个没打,甚至连信息都没有给她发。
“我说了我没事。”
“你到底在哪儿呢啊?”
“我在……朋友家。等一阵再回去,街上乱。”
“我叫车接你去。”
“不用。”
“哎哟闺女哎,这个时候你就别——”
“我不是,拜拜。”她挂断了。
张扬提着甜品带,看着周婷:“家庭不和?”
“别管了,走吧。”
回到张扬家,吃了甜品,周婷的心情恢复了。然后,他们照例各自点上一支烟,抽上几口。周婷问张扬:“为什么要游行?”
张扬哈哈一笑:“您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千金——”
“不许说!”
他立刻改口:“周婷同学。”
“哼。”周婷吸了一口烟。她现在觉得平静了,大麻让她的神经彻底放松了。
张扬捏着烟,举到周婷面前:“上一次游行,是因为这东西。”
“因为烟?”
“因为大麻烟。”张扬说,“以前的烟是没有大麻的。”
“那……多不爽。”周婷想象着没有大麻的烟抽起来会是什么感觉,估计也就相当于把一口什么也不含的雾气吸进去又吐出来。
“尼古丁也能让人上瘾,但是……”张扬深吸一口,舒畅地喷出,“尼古丁哪有这个带劲。”他叼着烟,端着平板电脑浏览热门话题,“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人们说,大麻和香烟混在一起卖,是烟草企业想创收了,因为这玩意儿上瘾,而且快感度比烟草高得多。”
“确实很爽啊。”
“可不。世界大战爆发前,大多数国家就已经不将大麻视作毒品了,只是不允许私自种植大麻,因为会‘扰乱市场稳定’。战争结束后,烟草商开始在烟丝中加入大麻,销量翻了好几倍。所以人们说这是烟草企业的阴谋,普通烟草已经很难戒了,加了大麻是为了制造更多的终生客户,所以爆发了游行。”
“那么说……游行也有道理啊。”
“道理是有的,没道理的事,哪儿还争论得起来?不过有意思的是,自由家园几乎每一个政策都会引发抗议,有的反响大,有的反响小,但是什么也改变不了,该推行还会推行,这个时候都不提民主了。”
“既然不得民心,为什么这些政策可以一再推出呢?”
“大概……是历史的必然吧。”张扬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沉重。周婷等着他继续说,但是他却沉默了。
“为什么是历史的必然?”
“因为认为事不关己的人是最多的。只要这些人占大多数,反对者再怎么闹腾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觉得谁是对的?”周婷问。
张扬深吸一口烟:“我抽着烟草公司的大麻烟,再去游行反对成瘾药品放宽,是不是太虚伪了?”
“那你就是支持自由家园了?”
“我说过我不支持。”张扬的声音突然增大,把周婷吓了一跳。他又猛吸一口烟,似乎是要压一压火气。“我知道这类政策有很多问题,看上去更像是烟草商和政府串通一气圈老百姓钱的阴谋,但是……我觉得人也需要一个发泄口,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战争结束了,但是冲突并没有,每个家庭都有人死于战争或者癌症。穷人比以前更穷,经济比以前更差,只有在抽几根烟的时候能获得一点药物带来的快感,其他的时候就只有没希望的生活,我的确不想支持他们,但是我有权反对什么吗?”
周婷低头看张扬的平板电脑,首页不停刷新着各种长评和分析。张扬随手点开一个,里面是几张动态图片,是蒙面人砸车砸橱窗的画面。有一张甚至是几个人在打路人。
张扬点开另一个镜头摇摇晃晃的视频,一个男人在墙上喷涂的圆形标志前大喊:“新边界万岁!”
“这帮人越来越像暴恐分子了。”张扬评论道。
“新边界。”周婷不由自主地重复道。
“怎么了?”
“今天我也看到有个人在喊‘新边界万岁’,那个人把甜品店砸了。还有这个标志,也有好几人在车上墙上喷。”
张扬嗯了一声,低着头浏览各个视频。周婷仰面躺倒,缓慢地吸着烟,听着电脑中的各路人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显然,新边界联盟虽然解体了,但是它的一部分极端支持者还不肯放弃,他们在暗中密谋,渗透网络,散布谣言,制造恐慌。而这次游行就是新边界分子对自由家园同盟的试探。
——我们可以看到在游行队伍经过的路线上都留下了新边界的标志,这种行为至少能落下一个破坏公共设施罪。从监控可以看到,涂鸦者和打砸者都蒙着面,或者戴着口罩,说明他们是故意而为。
——这次行动究竟是部分新边界分子利用游行进行破坏,还是本来就是他们组织了这次游行,还不太好判断。
——我早就说不应该撤消对新边界作为恐怖组织的定义,这些人在破坏自由家园赢得的成果。他们没有让社会变得更美好,而是不断制造破坏和恐慌,制造经济损失和精神创伤。
——新边界一直都是反自由、反民主、反人类的恐怖组织。
——但是不要忘了,自由家园也曾经自导自演过一些恐怖袭击栽赃给新边界,互联网是有记忆的。
——有那么多受癌症折磨却无法得到医疗资源的人,至少还可以通过这类药物缓解痛苦,竟然还会有人反对,这简直是反人类渣滓!
——为什么要反对药物解禁的法案?人民生活多艰难,病人可以缓解痛苦,其他人还能从中获得快乐,为什么不可以享受?
——你们不应该只看到烟草企业、制药企业赚了多少钱,你们应该看到这些药物让如今饱受战后创伤折磨的人民得到了救赎,自杀率下降了多少,暴力犯罪下降了多少,这些被拯救的生命难道不比金钱更宝贵吗?
——那你是否知道药物致死率翻了多少倍?居民负债率上升了多少?犯罪率上升了多少?交通事故死亡人数上升了多少?其中又有多少是由于滥用药物导致的?
——我的身体我做主,我选择用药物获得快乐,那些新边界脑残是不是心脏受不了药物刺激才这么酸的?
周婷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哪边,但是她生活在多数人都支持自由家园的城市,有着富足的生活资源,她觉得维持现状挺好。如果禁掉这些药品,也许自己连大麻都抽不上了,那就太遗憾了。
“这些人说话让我头疼。”周婷轻声说。
张扬敲了一下屏幕,声音消失了。“也让我头疼。吵来吵去什么也解决不了,只是在骗流量罢了。他们不需要解决问题,只需要车轱辘话来回说,甚至提出极端的论调拉仇恨,然后坐看底下吵翻天。点击率高,这些主播就能多接广告——都是生意。没有人想解决问题。”张扬把平板扔到一边,最后吸一口烟,将烟蒂戳进烟灰缸,然后躺在床上,直直地瞪着天花板不说话。
“不开心了?”周婷问。
张扬叹了口气:“我没跟你讲过这些。我们家是癌症世家,肺癌肝癌胃癌喉癌,药都买不起,各个死得早。知道是怎么死的吗?几乎都自杀的,割腕的,跳楼的,出门往车轱辘底下钻的。”他故意停下来,等着周婷的反应。
周婷确实无法想象还有这样的人生,她生活在一个有保姆的家庭,贾小芳除了假扮她妈还兼职家教。她出生前,祖辈就都过世了,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也没问过,父母也没提过。也许他们也是因为癌症,当然也有可能是死于战争。
“癌症患者注射的止痛剂,知道以前叫什么吗?那玩意儿叫毒品。”张扬继续说,“K粉,冰,以前都是违禁品。在很多国家,无论你是制造,还是转运,还是贩卖,逮到就枪毙。但是后来也轻罪化、甚至无罪化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癌症患者太多了,药物越来越贵,买不起啊买不起,靠这些药物止痛,如果注射过量直接死了,也算是个好死。之前打仗的年代,很多患者为了给家里省钱,都会选择比较粗暴的自我了断方式,而不是买毒品注射死。我早晚有一天也得得个什么癌。不用我去找,它自己就会来。等到我受不了了,我就凑钱买点药,来个注射过量,最后爽一把,然后一了百了。”他说完,又伸了个懒腰,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周婷知道这只是他掩饰情绪的幌子罢了。
周婷想告诉他:其实我的爸爸也没了。这样能安慰到他吗?
但她一转念,觉得还是不要了。
她靠在张扬身边,脑子里搜罗着合适的言辞,但最后只说出一句:“你不会得癌的。”
“这个你说没用,都他妈是命。”张扬叹了口气:“所以我妹妹走运,找了个养得起她的。你看那些癌症病人,有病没钱治。我妹这下可以放心了,考虑到我们家的基因底子,就算她将来得了癌症,也能有资源治疗,万一能治好呢?就算治不好,也能走得晚一点,舒服一点。”
“别瞎说。还没来的事就别等着它来了。”
“哎,你这话说的对。该来的操蛋事儿虽然一定会来,但是不代表我非得提前等着它。”
“嗯,就是。”周婷看着张扬,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温柔地看过他,从张扬的表情看来,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他问。
“我忽然觉得,原来我以前并不了解你。”
“真这么想?”
“是啊。”
“那现在呢?”
周婷微微一笑:“现在多了解了一点。”她俯下头和张扬接吻,一股烟味儿灌进嘴里,但是她没有停下来。张扬的手从周婷的衣服后摆伸进去,周婷觉得痒,扭动着身子。“别闹。”
张扬忽然坐起身,亲到周婷的嘴唇上。
“干什么?”周婷半推半就。
张扬伸手按住周婷的后背,将她搂向自己胸前,然后缓慢附身将她压倒。周婷觉得自己像慢动作一样倒下,好像此刻连时间都变慢了。那种奇妙的感觉甚至让她放弃了象征性的挣扎。
她知道张扬想干什么。
要再犹豫犹豫吗?周婷想了想令她失望的母亲如果知道了会怎么说……
操,管她呢,我的身体我做主。
“别把我肚子搞大。”周婷温柔地说。
她很配合,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如今周婷再也不能否认,她对张扬有依赖,这种依赖随着时间越来越深。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氢气球,一直在往天上飞,一直渴望逃离大地的束缚。而张扬抓住了她的小尾巴,对她说:别飞了,再飞该炸了,也别回去了,下面太烂了,就在这里呆着吧,我陪着你。
张扬用他的大麻烟和周婷一起飘在半空,既不让她飞得太高,也不让她沉得太低。现在张扬不见了,周婷不知道自己是在往上飞,还是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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