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周婷就越来越觉得张扬可能出了什么事。
也许他犯了什么事被抓了?比如……加入新边界了?不太可能,他本身就是个大烟民,怎么可能会和新边界一起反对大麻烟呢?
也许他烟瘾加重了,去注射劲儿更大的药物了,结果死了。他以前也说过,如果他活不下去了,就来个注射过量,最后爽一把。但是他没得癌症,也有工作,虽然钱不多,而且还是他自己主动辞掉的。
骑车抽烟出了车祸?倒是有可能……但为什么要先辞掉工作呢?
无论哪种可能,她都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又觉得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本身就是证据。
周婷放学后不再躲在公园里抽烟,饭也不吃,看着手机导航,走到距离张扬一公里远的一家社区卫生服务站门前。门旁立着一张大海报:一个护士装束的女人做出请君入内的手势。她的头顶是一行大字:药物安全注射试点。
所谓的试点,就是在服务站里腾出一间大一点的屋子作为注射室,但是看需求,这个空间是远远不够的。服务站门口堆满了人,有些人坐着轮椅,因为病痛折磨又治不起病,手里那点积蓄只够定期来打一针镇痛;但大多数都是面黄肌瘦的男女,四肢健全,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进去,大摇大摆地出来。他们纯粹就是有瘾,来这里就是为了获得那种巅峰体验。
这些人中没有张扬。
卫生服务站外墙挂着一块大帆布,周婷掀开帆布一角,露出了新边界标志的外环,显然是想擦没擦掉,于是干脆挂块布遮住。
周婷最初是从学校的课本里认识这个标志的,和纳粹党的万字旗、苏联国旗并排,就算什么也不说,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它表示冲破边疆,进入新领域,同时又像一把利剑刺破防御。从设计上看,周婷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警惕的地方。也许那个“刺破防御”的解释让人感到紧张吧。
在学校里,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认为新边界是敌人,就算现在联盟解体了,敌人也依然存在,他们潜伏在每个人身边,暗中密谋,伺机而动。就算是那些自称新边界温和派的人,也一样需要警惕。
网上流传着一些没有证据的猜测,说新边界已经成为了地下恐怖组织,暗中策划着恐怖袭击。尽管官方媒体从来不做这种过激评价,但对于民间主播、社团和一些网络名人对新边界的口诛笔伐进行流量奖励,而对新边界温和派则视情节采取“限流、删除、封号”的三步走手段,也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
周婷扫视街头,没发现什么疑似新边界分子的人。当然这些人也不能天天来闹腾,如果想搞点小破坏,也会在入夜之后。现在家园卫士在有试点的服务站周围都增加了安保,甚至还有便衣,窗户也用钢条封住。
远处一个身穿黑色夹克衫的男人看向周婷,服务站门内也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盯着她。周婷忽然意识到,好像自己被怀疑成了新边界分子。既然张扬不在这里,就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于是她赶紧溜走了。
其实就算张扬没有去外地,就算他真的瘾变大了,需要来注射些名字一长串、记也记不住的药物,选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家服务站的几率也微乎其微。但周婷还是想撞撞运气,她除了撞撞运气,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周婷在疑似便衣的注视下走到十字路口,然后急急忙忙拐弯。这种感觉很奇异,明明自己没有任何歹心,为什么还是会心慌?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吗?我究竟怕的是什么?
她又走出一条街,在一家牌匾很新的“百年老店”里点了一碗面,然后舀一勺香菜,倒点辣椒油,捡两瓣蒜——基本配置。
她的味蕾还是很迟钝,辣被弱化成了麻。
她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然后愣住了。
她的手在抖。她想稳住,但是还是抖。筷子的尖端微微颤着,面条跟着一起摆动。这是我抽大麻烟的副作用吗?
周婷不清楚,但又觉得多少有点关系。她想起以前张扬拿起啤酒往嘴边送的时候,酒瓶也抖得很明显。当时她还觉得张扬怎么连这么轻的啤酒都拿不稳,而现在,自己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真的是大麻的影响吗?
大麻混杂在烟丝中,比战前的人直接抽大麻的伤害要小得多,而且还有专家说,大麻的成瘾性甚至比糖还要小。就像很多大麻烟的支持者主张的:战争和癌症毁了多少家庭,偶尔抽根烟逃避一下,难道是件坏事吗?
怎么看,都似乎没必要反对大麻烟。
只是……
周婷放下筷子。
只是我的家庭没有被战争和癌症毁掉,我不需要逃避,我本可以不抽的。那么除了我自己,还有多少人也是本可以不抽的?那些所谓的“真正需要逃避现实”的人,他们在烟草消费群体里占多少呢?他们是癌症患者,是战后精神创伤患者,是因战争致残的老兵,他们……他们买得起吗?
以前周婷每周在张扬家抽一根,心情好了抽两根,现在她每天都要抽一根,而她这点烟瘾其实很小很小了,真正有瘾的人在这上面的开销相当可观。周婷不知道张扬抽烟的具体开销,但是肯定少不了。如果烟草企业真的为他们着想,真的想减轻他们的痛苦,为什么要不断提高价格呢?
有人说是通货膨胀,但是现在的大麻烟比战后第一批大麻烟贵了一倍,理由就是“大麻加量了”。
在烟草商眼里,那些痛苦的、需要解脱的人,根本不是消费主体。
真正的主体是成瘾的人。
是我。
吃完面之后,周婷打了辆出租车去了张扬家,但是依然没有人应门。
回到家,郭姨凑上来闻了闻周婷的衣领。她每次都这样,有的时候动作比较明显,有的时候比较隐蔽。周婷从郭姨的眼里看到了惊讶。
“意外吧?我没抽。”
“哼哼。”郭姨微微一笑,走开了。
以前周婷觉得,是烟把她和张扬拉到了一起,但其实是她误会了,是张扬把她和烟拉到了一起。现在张扬不见了,烟也就失去了意义。
她决定把烟戒了。
戒烟比周婷想象的难,尤其是含大麻的烟。
她的食欲有些许下降,食之无味,但是至少还能吃下去。失眠越来越严重,但到了后半夜总能睡着,而且上课的时候可以继续睡。最让她难忍的是焦虑,加上张扬杳无音信,更是加剧了焦虑。
她忍不住幻想张扬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死去,到了战场被拉去当炮灰,被新边界暴恐分子抓了当人体炸弹,误入贫民窟被人宰了吃了,被黑心医生摘了器官卖到黑市,用药过量算是最仁慈的死法了。
她的脾气也与日俱增,摔过几次盘子。郭姨躲到一边不说话,等到周婷发作完了才开始打扫;贾小芳正好相反,不停地数落周婷不懂事,说自己如何苦口婆心还没好报,但从不收拾周婷留下的烂摊子。
所幸戒断反应只持续了半个月不到,周婷的火气慢慢消了,焦虑也逐渐平复,张扬的离奇死法也不再增多了。周婷觉得很神奇,她似乎将自己的叛逆和烟瘾一起戒掉了,在家里表现得老老实实,甚至开始上课认真听讲了。
她依然想念张扬,只是不再是那种激烈而痛苦的方式了。
周末,她又去了张扬家,轻声敲了几次门。
这一次也会和以往一样,没有人应门,她独自安静地离开。但是和以往不同的是,她没有感到失望,她不欠张扬的,她一直来这里做着无用功,只是在通过这样一个仪式来巩固一段不想忘掉的记忆。
周婷垂下手,转身离开。
这时身后咔哒一响,门开了。
周婷转过身,看着张扬,他也看着周婷,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屋里雾气弥漫,烟味浓烈。
“你回来了?”她问。
“回来了。”张扬回答,嗓音沙哑。
“不走了?”
“嗯……不走了。”
记忆不再只是记忆,仪式成功了。
平静消失了,周婷的内心开始翻腾。她将张扬推进屋,脚跟将门踢上,伸手抓住张扬的脖颈,将他拉到自己的唇上。张扬的胡子扎得她皮肤生疼,很难受,周婷甚至觉得会刺透皮肤,但她还是没有停下。
张扬很被动,他以前从不被动,但这一次他很配合,没有抗拒。
周婷知道他也想要。
周婷从未如此冲动,也许是带着一种报复心理,以及被张扬完全忽略的委屈。她觉得自己像一头母狼,尽情释放着攻击性。
完事之后,她疲惫地倒在床上,张扬倚在床头,喘着粗气,但双眼中并没有愉悦和满足。
“你回来多久了?”
张扬反应了几秒,似乎在数日子:“三四天。”
“为什么不联系我?”
张扬没回答。
“躲在这儿干什么?”
又是几秒停顿:“抽烟。”
周婷停顿了一下,坐在张扬身边,将他的头扒拉到自己这边:“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去哪儿了?”
“我……我回老家了。”
“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张扬的目光从周婷脸上移开:“我妹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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