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想管住张扬,但是她管不住。
张扬是二十五岁的大男人,而周婷只有十六岁,无论在年龄还是体型上,张扬都几乎大她一半。
他们不是亲人,不是夫妻,甚至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情侣,住都不住在一起,又该如何管住对方呢?周婷只能在放学后往张扬家跑一趟,看他在家老老实实的,抱抱他,亲他一下,然后就走了。
张扬让她不必这么折腾,手机联系就行,但是周婷还是不放心。
等到自己的生理期到了,周婷假装疼得死去活来,顺理成章请了几天假,但是没跟贾小芳说。早上她佯装上学,其实是跑到张扬家楼下,找个街边小店随便点点儿什么,然后往窗户边上一坐,盯着楼门一整天。
她总觉得张扬会背着自己干点什么,只是她猜不出会是什么。
头两天没有任何异样。张扬中午会出来买吃的,周婷把外套的兜帽拉到头上,以防被看到。买完东西,张扬就回家了。到了晚上放学时间,周婷再去敲一下张扬的门,抱抱他,亲他一下,然后回家。
到了第三天,事情有点不同了。
张扬下午出了门,骑上电动车走了。这个时段,街上人很少。大家在上班、上学,或是在家睡午觉,太阳又足,很少有人出来。张扬在这个时间跑出来,确实很可疑。周婷骑的是自行车,只能一路猛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勉强没有跟丢。但也许正是因为勉强才能跟上,才没有被张扬发现。
张扬骑到一条胡同口,拐了进去。周婷捏了车闸,停在胡同口,往里探头,正看到张扬一拨把,拐进一个豁口。周停推着车一溜小跑跟进去,看到张扬和另一个身穿黑色衣服、头戴棒球帽的男人在一个自行车棚下面说话。这个戴帽子的男人微微低着头,将脸隐藏在阴影里,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先是虚晃了一下,然后从张扬手里结过几张皱巴巴的纸钞,这才小心地把袋子递过去。
周婷双手一推,自行车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吓了两人一跳。“张扬我操你祖宗!”她边骂边走过去。
张扬回头一看,无奈地仰头长叹。戴帽男人立刻将纸包背到身后,嘴唇做出“操”的口型,后退半步,但是屁股撞在了后面的车把上。确定无路可退,他低下头,帽檐将脸完全遮住。
周婷走到张扬跟前,伸着脖子看着那个男人躲躲闪闪的脸。
“大伟?”
一时间好几种情绪对冲在一起,别说分辨出哪种更强烈,就连究竟混杂了几种情绪,她一时间都无法确定。
惊讶、失望、怨恨……张扬和大伟都让她心里五味杂陈。
“别担心,”张扬说,“都认识,都认识。不会有麻烦。”但这话似乎是跟大伟说的,这让周婷更加痛心。
“你搞什么?”周婷推了一把张扬,“那是什么东西?你跟他买什么?”她指着大伟,“大伟你卖给他的是什么?拿过来!”
“真不是你该管的事。”张扬拦住周婷。
“什么叫不是我该管的事?”周婷拨开张扬的手,“我该管什么?你说我该管什么?”
“你就管好你自己吧。”张扬又拨开周婷的手,然后又被周婷拨开。两人像推手一样你来我往、循环往复。
“小两口吵架我就不看了。”大伟说道,“我先走了,回见。”他的语气很冷,似乎他不想承认自己和周婷相识。
“等等,我钱都付了!”张扬抓住他的肩膀。
“小点儿声!”大伟挣开张扬的手。
“好,好,都冷静。”张扬说。
“你让她先冷静冷静。”大伟指着周婷。
“操,”周婷瞪着大伟,嘴角微微颤抖:“你丫装不认识我?”
大伟眼睛一闭,抿着嘴犹豫了一下,似乎决定缓和一下气氛,于是轻声说道:“你好周婷,好久不见。”
张扬看向周婷:“接下来都和和气气说话,好吧?”
周婷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好。”
大伟看着张扬,朝周婷微微一扬下巴:“你们……在一起了?”
“哦……”张扬停顿了一下,“是。”
虽然周婷还处在被欺骗的愤怒中,心里也清楚他只是想迅速结束这个话题而已,但她的心还是突然一热,一股仿佛是快乐的东西灌入了胸腔。
“那……祝贺。”显然大伟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
他当然想赶紧结束话题,周婷心里清楚,他只想赚张扬的钱。
“我不知道你们还有联系。”她说。
“其实一直有。”张扬低声说,“解散之后,就跟阿珍阿强断联了,但跟大伟……话还比较多。”
“你们俩在这儿……交易什么呢?”周婷看看张扬,又看看大伟。
“跟他……买点东西。”张扬支支吾吾地说。
“都是合法的交易。”大伟说。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合法交易?”周婷停顿了一下,心里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绪,“既然你说合法,张扬已经给钱了,把东西给他呗。”
大伟把纸袋递上来,张扬刚伸出手,却被周婷抢先夺去:“我看看这里什么东西?”她打开袋子,里面是药瓶、止血带和注射器。周婷眉头紧蹙,瞪着张扬,张扬目光躲闪,一把抢过袋子,塞到裤兜里。
周婷知道了,张扬开始吸毒了。她觉得自己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为什么张扬刚刚死了妹妹,还要学着妹妹一样注射毒品?为什么自己喜欢的男人总想着自我毁灭?而他找的卖家,竟然是曾经的朋友。
也许现在也还是朋友,只不过被这层交易污染了性质。
“不是非法药品,”张扬辩解道,“只是因为大伟开价便宜……”
“这年头还有什么药是非法的吗?”
大伟清了清嗓子,说:“周婷,别误会。我低价卖这个是为了赚外快。这些药在所有医院和试点服务站都有。”
“你搞药很容易?”周婷问。
“我在医院做后勤,卸货摆货都是我。随便拿走几瓶,谁知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个的?”
“从被AI抢了工作开始。”大伟的语气很平静。
“我是说……”周婷指着张扬的裤兜,“干这个。”
“比认识你早。只不过那个时候有些药违禁,不敢经常偷出来卖。”他轻描淡写地说,“算下来也好几年了,我应该给自己做个名片。”
“张扬什么时候知道你干这个的?阿珍阿强知道吗?”
“他俩不知道。”张扬说,“就我知道,因为……”他说不下去了,似乎有什么不便于从他嘴里说出来。
“因为我跟他说,偶尔扎一针,有助于获得灵感。不过你先别急,”大伟伸手示意周婷冷静,“扬子没尝试。”
周婷张大了嘴,一种被蒙骗的愤怒感冲撞着她的理智。“这么说你一直都是个卖毒品的。”
大伟摇摇头:“也许以前勉强能算是毒品,但现在是合法药品。”
“少给我偷换概念。这些药上了瘾戒不掉,你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周婷的话音哽咽。她没看张扬,她猜测张扬也没脸看她。
大伟一翻白眼:“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别看现在十五岁就能结婚,但是终究还是长不大。”
周婷的火气压不住了:“我长不大?你成熟是吧?你看看你干的是什么勾当。你不是音乐家吗?你的艺术执着哪儿去了?一面故作清高,一面倒卖毒品,你不觉得自己不要脸吗?你这个……社会毒瘤!”
大伟扬起头冷笑几声:“大小姐,我也是要吃饭过日子的。我有过体面的工作,是怎么没的呢?是因为我创作要收费,AI不收费,那些大老板天生没腚眼儿只想进不想出,他们把我逼到没饭吃,难道是我活该吗?我是社会毒瘤?他们才是毒瘤!这个社会就是毒瘤。”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得不停下做几次深呼吸平复心情,然后他伸手一指张扬,“你觉得我缺德,觉得我不该卖药给兄弟朋友,你知道扬子出了什么事吗?扬子,她知道吗?”
张扬点点头,一直四处看,唯独不看周婷。
“遇上这么大的打击,有几个人扛得住?他要是直接自杀了呢?”他故意停顿下来,让这个念头在周婷心里发芽,迅速膨胀成摧毁一切的大树,“他要是就这么死了,你心疼不心疼?”
周婷没办法,只能点头承认:她不希望张扬死。只要他还活着,有点药瘾又如何?不需要大伟说下去,周婷自己就已经替他找好了借口。
“扬子先联系的我。当时我们已经有一阵没联系了,我以为这段交情就这么断了。他问我是不是还在医院干,说想试试新解禁的药,让我帮他搞点便宜的。扬子你给我作证,是不是这回事?”
张扬抿着嘴,点点头。他的眼睛已经发红,似乎随时可能哭出来。
“我问他为什么,扬子跟我说了他家的事。”大伟继续说,“听完之后,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用不着两害相权,什么都比死了强。”他拍了一下张扬的肩膀,男人之间的安慰至多也就到这儿了,“有时候,伤害是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
周婷没有反驳。她闭上眼,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大伟,就算把他轰走了,干这个的绝不止他一个,张扬总能找到下一个卖家,而大伟也总能找到下一个买家。她不想再和大伟辩驳,扭头看着张扬:“你就不能换个方式吗?喝酒不行吗?非要染上这种瘾?”
张扬低着头,轻声说:“我……总得找个活下去的动力。”
周婷攥住张扬的手臂:“看着我——看着我!”张扬抬起眼,他的眼睛很空洞,没有光,“我不是你的动力吗?我是吗?我可以是吗?”
张扬沉默了好久,微微点了下头:“是……你是。”
“你要是这么想拯救他,那就试试吧。”大伟说道,“但是我告诉你,有些事是命里注定。我早就看出来了,扬子是成瘾型体质,这是他的命。之前他就对大麻烟爱不释手,现在就算奇迹发生了,他真戒干净了,将来肯定也会染上别的,也许更糟糕。”
“用不着你评判,赶紧走。”周婷恨恨地说。
大伟叉着腰,低头叹了口气,然后走了。周婷希望自己和张扬以后永远不会和大伟再见面。
张扬搂着周婷不说话,脸埋在她的颈侧,周婷感觉到张扬眼泪的温度。
“张扬?”周婷轻声问。
“嗯?”
“我们回家吧。”
两人都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张扬骑着自行车,周婷骑着电动车,回到了张扬家。一进家门,周婷就从张扬裤兜里抽出纸袋。
“干什么?”
“难道你还需要这个吗?”
张扬犹豫了一下:“花钱买的……”
“大麻烟还不够吗?如果你觉得一个人抽没意思,我可以陪你抽,如果你觉得我陪你抽也没意思,你可以操我。但是别打这个。”
“我想过戒掉,但是我已经上瘾了,戒不掉了。”
“谁说的,只要有毅力——”
张扬摇着头:“这不是大麻,不是植物提取的。这是化学合成的,戒不掉。”
“那你为什么还要试?”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张扬突然大喊,然后又坐在床边,蜷缩成一团,“我知道你为我好。”他盯着地砖上的一个个黑点,“我最近经历的事,打击太大了,我不知道怎么应对……”
“没人知道怎么办。”周婷把纸袋扔到一旁,坐下搂着他,“没人经历过这种事。如果是我,我也会尝试更强效的药。”
“我已经忍了两天。太难了,太难受了。”张扬似乎又要哭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胳膊上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周婷不停劝着张扬,但是她很快就无话可说。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她自己都觉得空洞乏力,如果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怎么说服一个成瘾的人?
张扬最后的坚持崩溃了,很快变成了苦苦哀求,言语之丰富,表情之夸张,甚至让周婷以为他在演话剧,但是哀求过后,周婷依然不同意他注射,张扬突然暴怒,几乎将周婷推到床下。他坐起身寻找着找纸袋,几秒后又突然搂住周婷,跟她道歉。他说自己控制不住,但是如此夸张的行为和突兀的情绪转变,让周婷分辨不出真假。
最终,周婷动摇了。她怕再这样耗下去,张扬会伤害到她。也许张扬的确在挣扎,如果他一条心想要注射,根本不需要在周婷面前表演,他可以轻易抢到注射器。这是一场张扬和自己的较量,只是由周婷宣布了结局。
周婷看着张扬动作娴熟地给自己做静脉注射,看着他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一脸舒畅地倒在床上,甚至没有将针头拔出来。张扬眼眶里的眼泪没有了,周婷的眼眶湿润了。
她没办法判断对错。这个世界的对错都太模糊了。
他们口口声声说这是为了减轻病人的痛苦而推出的法案,何其道貌岸然,何其冠冕堂皇。但是通过后,却不对健康人使用药物进行任何限制。在服务站进进出出,在街头巷尾暗中交易的却都是没有被绝症折磨的健康人。他们被药物夺走了健康,成了瘾君子。是法案把他们变成了法案“关怀”的人群。
周婷原本怕张扬向吴琛寻仇,像电影里那样,腰间藏把水果刀什么的,走过去对着腰子一阵猛刺。但是张扬没有去,他沉迷在了瘾带来的快感中,而这个瘾还是吴琛的家族提供的。他们逼死了你妹妹,间接害死了你父母,而你却为他们贩卖的成瘾药物买单。
她看着张扬沉迷的表情,她宁可他去寻仇——杀了吴琛,或者被他的保镖杀死——也比现在这副样子强。
周婷站起身,看着呼吸平静舒缓的张扬,轻手轻脚退到门口,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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