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死的那天,天很蓝。
战后的天空很少变蓝,但是那一天不知为什么,蓝得不真实。
也许是因为风大,也许是因为空气干燥,也许是因为这一天,城市周边的工厂都提前一天关停了。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普渡集团的区域总裁要为新建的制药厂剪彩,并接受市政府颁发的“城市人道主义精神奖”。因为他“在对绝症病人的关怀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
同时,为本市制造了上百万的瘾君子,为企业带来了数十亿的年净利润。这一部分未添加到演讲稿中。
这个区域总裁,就是吴琛的爹。
这个消息是普渡制药的官方账号提前一周发布的,里面清一色是“祝贺”、“恭喜”、“实至名归”,偶尔能见到一些个案,分享家人如何安详死去,字里行间流露出不可遏制的羡慕,仿佛自己都想跟着死去,这类评论下自然是一片赞美,偶尔也有鼓励笔者直接去死的。
周婷很担心这件事会刺激到张扬,于是决定给他打个电话。
她已经有好一阵没有给张扬打过电话,也没有再去过张扬家。因为她亲眼看到张扬在药物作用下那副不能自持的样子,让她对与张扬通话或见面产生了抗拒心理。她知道张扬不会还是那副样子,也不会再当着她的面注射,但是记忆会捉弄在乎的人,那个画面会反反复复出现。周婷受不了这样的捉弄。
但当周婷在校食堂吃饭的时候刷手机刷到了制药厂剪彩的消息时,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张扬。
在内心深处,她还是不想放弃张扬,因为……
因为他是我男朋友。
是的,他们是情侣了。张扬就是这么想的。就算周婷一直搞不清楚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至少张扬认为是有的。
所以周婷不能放弃他,她也不愿意放弃他。她本是一个空洞的灵魂,是张扬填满了她——先是心理层面上,然后才是生理层面上。周婷必须正视一个现实,她对张扬的确有感觉,而且强烈到不能忽视。
如果张扬又像上次一样不见了,或是……死了,她一定会受不了。
会有多受不了呢?
她会像张扬一样去找大伟买货消愁吗?她是不是也是易成瘾体质,不是被这个瘾捕获,就是被那个瘾捕获,一辈子都逃不掉呢?
她不想找到答案,她只想留住张扬。
于是周婷吃完饭后溜出学校,给张扬打了个电话。
响了七八声,没有接通。
周婷挂掉电话,她觉得自己心跳开始加速。她担心起张扬来。
他是不是死了?给自己开天窗了?死了?没救了?没人知道?烂在屋里了?直到尸体发臭,邻居开始投诉,才被人发现已经死了至少一个星期?
我该怎么办?要不要过去?但是我没有钥匙——上次为什么没想起来让他给我一把备用钥匙?我要回班里吗?难道还要继续上完下午的课吗——人都死了还上什么课?
可万一他没死呢?
周婷来回踱步,焦虑地看看校门口传达室,屋里的保安正看着她。他会做什么?也许会催促她回学校。
然后呢?带着张扬可能已死的担心在位子上做四个小时直到放学?
我怎么可能坐得住呢?
这时电话响了。
是张扬!
周婷双手颤抖地捧着手机,拇指按了三下才终于接通。
“喂,张扬?”
“哎。”
世界突然安静了,甚至时间都暂停了。
张扬还活着,我终于不用忍受四个小时的煎熬了。
周婷弯腰哈哈一笑,时间继续流淌,街头的噪音又响亮起来。
“怎么了?”张扬问,他的声音被扬声器稍稍扭曲了一点,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笑什么呢呀?”
“没事,”周婷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知道你没死,很开心。”
张扬一愣:“哈哈,谢谢。”
“不用谢。”周婷觉得嗓子有些哽咽。
“有什么事吗?”
“都说了没事,就有点儿……”周婷抿住嘴,不让自己的气息乱掉,如果让他听出自己哭了,那就太丢人了。
“有点儿什么?”张扬问。
“有点儿……有点儿想你呗。”周婷装出无所谓的语气。
“我没事,别担心。我刚才下去买吃的了,没听到电话。”
“嗯嗯嗯,我不担心——我才不担心呢。”
张扬轻声笑了笑:“好吧,你说是就是。”
“既然没事,我得回班里了。”
“好啊,赶紧回去吧。”
“我挂了。”
“挂吧。”
……
“挂了啊。”
“挂啊。”
“那好,挂了。”周婷挂断电话。
下午上课时,周婷神清气爽,思路清晰,知识在她面前规规矩矩地一字排开,让她没有任何困难地吸收掉。到放学时,周婷甚至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走出校门,周婷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张扬,但是决定还是不要让自己显得太卑微,打个电话就得了。于是她又和张扬通了一次话。
这一次张扬很快接了电话,两人都没有什么话题,就是你一言我一语,心情放松,甚至有些愉快,周婷推着车在便道上走,一直跟张扬聊到了家门口。
在这之后的每一天,周婷都和张扬通话,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放学。电话里,他们聊些七七八八、有的没的。周婷说说自己最近的考试,张扬说说之后打算找什么工作。
“也许让大伟帮我推荐找一份,跟他一起在医院做后勤怎么样?”
“好啊,最好是附近的医院,我放学就可以去找你。”
既然说到了大伟,周婷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又跟他联系了吗?”
答案是联系了,而且买了货。一周一次,不多不少。
“好吧。”周婷回应道。她不难过,虽然这种事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但也绝不值得难过。因为张扬很诚实。
如果张扬说没买,周婷反倒不信,还会对张扬大失所望。瘾有了,就戒不掉了,张扬用行动证明过一次,又有什么必要再做掩饰?他明白这个道理,周婷也明白。坦诚是最好的选择。
周婷只是告诉他,别过量就好。
张扬说,不会的,他还有周婷,不会急着去死。
“那就好。”周婷笑笑。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联系我。”
“是吗?”
“因为制药厂剪彩的消息吧?你怕我想不开。”张扬的声音低沉了,他一定想起了张薇薇,还有他父母。
“我……”周婷想承认,但是嗓子一哑,没有说出口。明天就是剪彩和颁奖典礼了,她真的担心张扬一冲动……
“我知道领奖的是吴琛他爸,也许吴琛也会到场。我真想上去捅他几刀,我真想……”张扬克制住了,“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不会就好。你有我呢,别做傻事。”
“嗯,爱你。”
周婷的心猛跳了几下,几乎让她眩晕。
晚上,周婷上床睡觉的时候,收到了张扬发来的一张自拍——他把抹布绑在额头,手持一把水果刀,瞪着眼呲着牙。
周婷笑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张扬。
第二天,周婷上学,新厂剪彩。中午,周婷照常边吃饭边刷手机,有很多关于剪彩的消息,也有些宣传号长篇累牍地介绍这位区域总裁的事迹,剪彩时的录像片段也时不时就跳出来一个。颁奖礼晚上才开始,现在就已经开通了直播,几个主持人轮番上阵,排列组合对谈,试图把接下来这几个小时用无聊的车轱辘话填满。
没有负面消息,没有人闹事,一切正常。
她想去见张扬,她忍不住了。吃晚饭,周婷跑出学校,骑上车直奔张扬家。她感觉自己身轻如燕,仿佛刚刚熬过一场大劫,迫不及待想和他拥抱、接吻。
她飞快地蹬车,灵巧地躲闪行人和车辆,到了张扬家楼下,她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楼前,车顶的红蓝闪灯不停地旋转着。周婷心里一凉,甚至忘了锁车,飞一般地跑上楼,一步两个台阶,一圈又一圈……她停下了。
张扬的门开着,隔壁的门也开着,大妈扶着门框,面色凝重,楼上的老头儿站在楼梯半腰处,紧紧攥着扶手。张扬家门内,站着两个穿急救服的护士。他们挡住了周婷的视线,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周婷冲过去,从两名护士之间挤进去。
张扬倒在地上,身体僵直,面色煞白。他歪着头,张着嘴,瞪着眼,眼珠上翻,颈部插着注射器。
周婷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她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像在呼喊,又像在哭。她四肢并用,爬到张扬身边,抱起他的头,贴在自己大腿上。张扬的皮肤冰凉僵硬,像刚化开的冻肉。
周婷看着张扬的脸,但眼泪模糊了视线。
护士说,他们接到急救电话就赶来了,撬门花费了时间,等进到屋里,人已经死了。
护士问周婷是不是家属,周婷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护士让她赶紧走,别抱着尸体耽误事。周婷没有抗拒,顺从地站起身走了。
周婷站在楼下,看着护士抬着担架从楼门里出来,张扬身上盖着白布,脸被遮住了。她看着护士将担架推进后车厢,上车,关门,汽车发动,开走。楼上的居民探出头来,路过的行人驻足观看,周婷站在原地,目视着救护车驶向街角,拐弯,闪灯的红蓝光芒消失不见。
行人走掉了,探出脑袋的居民也把窗户关上了。周婷愣了一会儿,低下头,从兜里掏出张扬的手机,查询他的通话记录。
的确有一个急救电话打出去,这说明什么?他确实给自己做了颈动脉注射,然后感觉身体不行了于是求救?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张扬不会自杀的——他自己保证过不会自杀。他还有周婷,他们是情侣——他说的。
还是他早就不想活了,对周婷做的保证都是谎言?
周婷忽然感觉冷,她搓了搓手臂,跺跺脚。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自己。回学校?回家?还是去哪里?
不知道。她的脑子拒绝思考。
她抬起头望天,天很蓝,蓝得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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