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盘腿坐在床上，手捧着张扬的手机，拇指轻轻摩擦着屏幕上蜘蛛网一般的裂纹。
“你这手机用多久了？为什么不换？”
“没钱。”
“没钱挣钱啊，要不怎么养我？”
“谁说我养你啊，是你养我，千金大小姐。”
“我才不是——”
“我才不管。”
“别闹，别闹，哈哈，手起开，哈哈哈，起开，哈哈哈哈哈……”
周婷眨眨眼，皱了皱鼻子。记忆破碎了，就像这个屏幕。
屏幕亮了，把周婷吓了一跳。
一个号码跳出来，然后手机开始震动。
周婷犹豫了好一阵，但电话就是不挂断。她屏住呼吸，按下接听，把手机缓缓移到耳边。
“你人呢？”对面气急败坏地问道。
很熟悉的声音，虽然被糟糕的扬声器扭曲了一些，但是周婷还是认了出来。“大伟，我是周婷。”
“你……张扬呢？”
“张扬……”周婷的心猛地一缩，“死了。”
对面楞了一下：“什么？”
“他死了。”
“你他妈别骗我。”
“注射过量，死了。”周婷冷冷地说。
“胡说，我给他的量都很少，就是怕他死了。”
“他扎的脖子。”
“他……操……”听筒内传来捶打墙壁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
“不可能，他约我下午提货。”
“什么？”周婷挺直了后背。
“我说，他约我今天下午提货，怎么可能上午把自己搞死？你是不是骗我呢？张扬是不是没死？他在哪儿呢？”
周婷没有回答，她的思绪飘走了。如果张扬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呢？如果吴琛真的派了人来弄死他呢？这表示什么？表示张薇薇也是被害的，表示吴琛知道张扬住在哪里，表示吴琛知道张扬对他有威胁。
张扬做了什么？
他在留言里说想杀了吴琛，然后发了一张拿刀的自拍。
他是开玩笑。
但显然有人不觉得这是开玩笑，或者宁可错杀，也不能容留风险。
“喂？喂？还在吗？”
“嗯……”周婷无力地回应。
大伟也停顿了一下：“你真没骗我？”
“没有。”
他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你难过，张扬是我哥们儿，我也难过。但如果你觉得扛不住，也可以打这个电话，有时候逃避一下也不是罪过。”
“我操你祖宗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周婷挂断了电话。
大伟是个混蛋，周婷本可以继续骂他十分钟，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如果真的是吴琛先害死了张薇薇，又害死了张扬，就表示他知道张扬说了那句话，发了那张自拍；就表示那些宣扬信息自由、言论自由的运营商在监视每个人发出的消息；还表示制药行业的巨头和媒体运营的巨头之间是互相勾结的。当他们看到有人在威胁利益相关者，就会暗中出动，解决隐患，互相掩护。即便任何人都能看出，张扬只是在开玩笑，他们也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在课堂上，这都是新边界控制人民的手段。
自由家园一直在喊“自由”、“民主”的口号，一直抓着解体几十年的新边界作反面教材。但是口号只是道德绑架的工具，是丑化对手的武器。自由家园自称支持的，自己从来不去做，自称反对的，自己从来没停过。
我该怎么办？
我没有证据证明张薇薇和张扬是被谋害的。但是他们是被药物害死的。这些药物是自由家园一直力推的，药物的解禁是“人道主义的光辉”，但药物害的人远多过救的人，而他们却从中获取巨额利润。
我该怎么办？
周婷觉得自己看到了背后的真凶，不是卖药的大伟，不是有恃无恐的吴琛，甚至也不是他的资本家父亲，而是一个更大的操纵着，一个跨越几十个国家的庞然大物，它没有自己的语言，却有无数资本家当它的传声筒；没有固定的形体，却在人类文明中压出了一个巨大的轮廓，影响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市场是它的家园，股指是它的体征，金钱是它的血液，人类是它的食物。
我该怎么办？
周婷紧握着手机，屏幕上又多了两三道裂纹。如果想掀起些波澜，用臆测去指控某个个体是没有用的。但是……如果用事实去揭露驾驭规则的幕后资本，也许还能有些反响。
我缺的是一个扬声器。
颁奖直播开始了，周婷被妈妈紧紧搂着，坐在沙发上，贾小芳和郭姨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主持人上台发言，几个尴尬的冷笑话引来台下稀稀拉拉的笑声和掌声，然后颁发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奖项，压轴的大人物还在台下稳稳当当坐着。
周婷看到了吴琛，坐在他爸爸旁边，肥大的身躯填满座位。
这就是害死张扬和张薇薇的人。周婷的手握紧了，被妈妈误认为是亲近的表现，于是亲了一下周婷的脸。
颁奖环节继续，中间夹杂着一些表演，冗长无聊，上台表演的是新晋女团，比妈妈年轻得多，也许只有周婷那么大，而妈妈的几个队友没有一个在现场。她们是不是已经过气了，她们要被替掉了吗？
周婷瞥了妈妈一眼，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回避着屏幕，不想看到这些年轻的竞争者。
“我去趟厕所。”周婷挣开妈妈的手臂，从沙发上滑了下去。她趁机摸走了妈妈的手机，就像今天中午顺走张扬的手机一样，没有被人发现。
她进入洗手间，用妈妈的账号发布了一个视频，并@了几个比较有名的媒体人。这是她下楼前录好的内容。妈妈的名气很大，有上千万粉丝，还有其他媒体也许会帮忙转发，也许视频会被很快删除，但是删除前的一小段时间也足够制造一定的声浪了。
她把妈妈的手机关掉，返回客厅，将手机塞到沙发垫的缝隙间，继续看颁奖礼。终于，压轴戏到了。
一个老人操纵着电动轮椅来到台中央。
“看，你罗叔叔。”贾小芳指着屏幕说。
他那么老了吗？周婷心想，和记忆中的罗尚德很不一样。两年前的罗尚德精神尚好，而现在却萎缩在一架轮椅里面，感觉挺个身子都很困难。周婷看了一眼妈妈，她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电视。“是他吗？”
妈妈回过神来，看看周婷，又看看电视。“对，”她摩擦着周婷的肩膀，“是你罗叔叔。”
“罗叔叔”缓慢地为大家介绍了普渡制药区域总裁吴斌，吴斌边整理着西装边走上台，礼仪小姐将奖杯递给周婷的“罗叔叔”，“罗叔叔”又将奖杯递给刚刚才急匆匆上台的副市长，副市长将奖杯搂在怀里几秒钟，似乎在想像得奖的成就感，然后才递给吴斌。
掌声雷动，全体起立。镜头特意照到了吴琛，吴琛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遇到了困难。他也许成功站起来了，可惜镜头提前切走了。
吴斌手捧奖杯，对台下频频点头致意。
接下来是漫长的致谢词。妈妈也不耐烦了，她翻找出手机按了两下：“哎呀没电了。”又扔到了一边。
“我给你充上电。”贾小芳过来把手机拿走了。
周婷站起身说要睡觉去了。
“婷婷，”妈妈叫她。
“怎么了？”她站在台阶上回过头。
“爱你哟。”妈妈头一歪，露出灿烂的笑脸。
周婷也报以微笑：“也爱你。”
“婷婷以前太严肃了，也不给个笑脸，”郭姨忽然说道，“都不知道婷婷笑起来这么好看。”
“郭姨您别瞎说了。”周婷摆摆手，上楼了。
张扬说得对：等到快乐离开你了，笑也就没那么难了。
她回到房间，打开手机，看着妈妈的主页，浏览、回复和转发都在攀升。她又切回到首页，刷新了两下，也已经可以看到陌生人的转发。视频里，周婷眼圈湿润，直视这镜头，对着所有可能看到她的人诉说：
“大家好……我叫周婷，我是殷秀文的女儿。我想借用我妈妈的账号说几句话。这条视频很快会被删除，希望你们录屏。”她咽了口口水，稳定住呼吸，“今天，我的男朋友注射过量死了……”
海水即将翻腾，一道巨浪正在酝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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