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秀文的记忆里,十二岁以前的世界都是黑白的。
事实上,十二岁以前的世界并不是黑白的,以后也没有变得更富有色彩,但是在她所有的回忆中,下意识地以十二岁为分界,将记忆分为了黑白和彩色。
十二岁的时候,一支庞大的车队驶离了这座城市。卡车、皮卡、集装箱大货车,当然还有家用汽车、SUV什么的——各种车型都有。
妈妈把电视打开,每个台都是无信号。
三天后,一支军队驻扎了进来。人们走上街头,挥舞着自制的旗帜,也有人举着花束——当然是假花。殷秀文没有走上街,她扒着窗台边缘往下看。军车上涂着他们的标志:一只飞翔的鹰握着一柄长矛——自由先锋的标志。
妈妈又把电视打开,这一次只有本地电视台有信号,循环播放着同一个内容:本市已被自由家园的部队接管,各个机关部门正在调整中,即日起,暂停一切生产、销售及社会活动,断网并执行宵禁,政府功能将在一周之内恢复正常,各行业逐步复原,详情另行通知。
殷秀文这才明白:三天前,新边界的铁杆簇拥带着能带走的一切逃走了,从今天起,这里被自由家园控制了。
“解放。”电视里这么说,有些居民也这么说,妈妈没有评论,殷秀文也不知如何看待这个官方辞令。
对于自由家园来说,赶走了新边界余党,也许确实算是解放。但是学校里教过,很多年前——将近二十年前,这里本是自由家园的势力范围,然后新边界发动了一场战役,赶走了他们。新边界的部队进驻之后也发布了一个类似的声明,也管这叫作“解放”。
学校里没有讲过当年“解放”的时候,有没有居民走上街头,挥舞着自制的旗帜或假花,但是从老师的措辞听来,应该是把这当作一大喜事的。
学校的老师都是新边界的坚定支持者,教学也一直都是偏向新边界的,历史课本中写了自由家园的很多恶行。殷秀文记得老师在讲课的时候有多么义愤填膺,竭力想将这种恨传达给学生。
那段历史太早了,殷秀文没办法共情。老师很年轻,她似乎也没有经历过那段日子,但是不知怎的,共情度很高。看得出,她太痛恨自由家园了,如果她生在大战刚开始的年代,一定是新边界手中的一把利刃。
不知道她有没有跟着车队一起跑掉。
如果那个时候的人都那么痛恨自由家园,他们的后人也被教育要痛恨自由家园,那为什么自由家园的军队来了,他们却夹道欢迎,挥舞着旗帜和花束呢?
是出于恐惧吗?
如果他们恐惧,为什么不跑掉呢?
如果他们会恐惧,那些曾经夹道欢迎新边界的人,是否也是出于恐惧呢?
如果他们并不恐惧呢?如果他们是真的开心呢?
那是不是表示历史书上写的是假话呢?
殷秀文并不是学习很好的学生,她想不明白。
殷秀文头一回经历宵禁。总的来说,就是晚上不让出门而已,这一点她还能接受。她不太能接受的是断网。
殷秀文总是在晚上看那些歌舞类主播的表演,坐在床上模仿着那些苗条的舞者,挥动双臂,扭着腰,体会那种节奏感,当然还有满溢而出的性感。
这些主播很懂得如何展示性感,她们巧妙而精准地控制着肢体和表情,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放射出性的暗示。也因此,她们的粉丝舍得为她们花钱,屏幕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特效,都是需要花钱买的。
她们一定很有钱。殷秀文相信。
这样来钱太容易了。她知道自己的肢体控制能力非常好,也知道自己模仿能力非常强,她可以跳出她关注的所有主播的所有舞蹈动作。她只是太小了。再等几年,等到她发育了,发育到看不出稚嫩了,她也会成为这样的主播,跳着这样性感的舞蹈,接受不停歇的打赏,一夜之间赚到花不完的钱,之后的每一夜都赚同样多的钱。
只是偶尔,有主播觉得需要更大的尺度来回报粉丝的热情,穿得更露了一点,或者动作更“直白”化了一点,第二天就被封号了。出现这种情况时,大家都在骂审查太严格,没有人情味,但是骂完了之后,那些所谓的粉丝转脸就投入到其他同类主播的账号下,头也不带回的。
不过只要自己够谨慎,别太自以为是,就不会遇上这种情况。
但现在断网了。
她看不到直播了,那些主播也拿不到打赏了。
自由家园断了她们的财路——只是暂时的,毕竟社会生活会逐步恢复。也许那时候,直播审查就会放宽松。殷秀文一直都听别人说,在自由家园的同盟国,文化娱乐是不受管制的,才没人关心你穿了几件衣服。
他们都说:文化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夜深了,殷秀文没有事情干,她又跑到阳台上看着下面。街道黑漆漆的,可能是因为没有人的缘故,感觉比以前还阴森。但也并非一个人没有,殷秀文看到有两个士兵骑着摩托车经过,腰间的皮革枪套在街灯下反射着冷冰冰的光。
远处隐约传来喊叫声,大约是有人没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被当兵的看到了。士兵一拨把,循声拐了过去。街道又没有了生气。
殷秀文回过头,看见妈妈注视着远处的街角。她的表情凝重,似乎在想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妈?怎么了?”殷秀文轻声问。
“没事,睡觉去。”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用上班,不用上学,除了商店还营业、医院还接收病患,一切都停止了。
人们走上街头,借着买早饭的当儿,交头接耳,议论、猜测,但谁也得不到任何确定的消息。妈妈带着殷秀出来,坐在饭馆门外吃早饭,老板就在旁边跟人聊得起劲,殷秀文听到他们说起昨晚上的嘈杂,似乎是有人被抓了,但是被抓的人是个什么身份,谁也不知道。
“新边界的吧?”
“不是都跑了吗?”
“那也不可能全跑了。”
“留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听说——听说啊——有人举报,说谁谁家藏着新边界的旗子。”
“哎哟。”
“那家什么人?”
“那我哪儿知道?”
“会不会是地下党之类的?暗中搞活动。”
“我操,不会是搞暗杀吧?”
“你担心什么?谁他妈杀你啊没事?”
你一言我一语,神秘的氛围就营造起来了。殷秀文听得入神,甚至忘了吃。
“您觉着呢?”有人问殷秀文的妈妈。
妈妈愣了一下,说:“不知道。”她站起身,“老板,给个塑料袋,带走。”说完拉了殷秀文一把,“走了,回家慢慢吃。”
晚上,殷秀文又看到两个士兵骑着摩托缓缓从无人的阴森街头驶过,这一次,远处没有传来喊叫声。
第三天,街道发出了通告:家园卫士增派区域分管领导。于是又引发了一番议论。
“家园卫士是什么?”殷秀文问妈妈。这个概念她听过很多次,但是似懂非懂,每当她觉得搞清楚了的时候,又会有新的问题给她新的疑虑。
“就是保卫家园的人。”妈妈有点不耐烦地回答。
殷秀文觉得妈妈这几天一直有些焦虑,总是一个人坐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殷秀文过去说话,妈妈就会很不耐烦地打发掉她。这次也是给了殷秀文一个没说一样的回答。
殷秀文噘着嘴,觉得有点委屈。她在妈妈身边站了一会儿,又怕再不走可能又会挨骂,于是转身走开了。这时她听见妈妈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自由家园和新边界一样,是很多个国家组成的联合体。和过去的北约、华约差不多。你们课上都讲过吧?”
“嗯。”殷秀文点点头。
“世界大战就是新边界和自由家园之间的战争,新边界战败解体了,就像过去的苏联一样。于是自由家园划分成自由先锋和家园卫士两个组织。自由先锋是军队,和新边界打仗,攻城略地,家园卫士负责管理新占领的国家。”
“明白了。”殷秀文觉得妈妈说得比老师还清楚,老师只顾着输出情绪,有时甚至忘了讲课,“那……谁是好人呢?”
妈妈疲惫地一笑:“你先玩去吧。妈妈有点事要考虑。”
殷秀文没处去玩。她在屋里对着穿衣镜跳着学来的舞蹈动作,每一段都跳得流畅而性感,性感到她自己都觉得魅力无穷。
第四天一大早,殷秀文就听见楼下乱糟糟的。她跑到阳台上,看到人们聚在楼下,往一个个大编织袋里扔书。戴着袖标的人站在一旁维持秩序:排好队排好队,这个袋子满了,扔那边去。
然后另一个戴袖标的封上袋口,双手一提,往背后一甩,背走了。
他们在干嘛?殷秀文想问妈妈,但还没说出口,妈妈就过来对她说:“别看了,咱们不下去。”
“哦。”殷秀文答应。
几小时后,楼下人声渐弱。又过了大约一小时,突然有人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殷秀文家的门从来没受过如此粗暴的对待,她也没想到自家的门竟然可以被敲出这么大的声音。妈妈刚打开门锁,门就被一把推开,几个男人鱼贯而入。殷秀文从阳台跑进屋,就看到戴着袖标的男人走了过来。她认识这个人,是社区服务站的,妈妈叫他小李,他身后那个人也是,但不知道姓甚名谁。
在殷秀文记忆中,这两个人一直都很和善,说话时都带着微笑,但今天他俩却没有丝毫笑意,眼神里透着无礼和粗鲁。他俩都戴着袖标,上面印着家园卫士的标志。殷秀文觉得,也许是袖标给了他们无礼和粗鲁的底气。
在这两个人后面,又进来了一个男人,殷秀文不认识他。他是家园卫士派来的,穿着制服,背着手,默默地看着他们交涉。
“你们家怎么没下去?”那个原来很和善的小李瞪着殷秀文质问道。
他在问我吗?殷秀文傻了眼。我该怎么回答?这个时候妈妈突然走到她身边,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殷秀文瞬间觉得安心了。
“还没收拾好。”妈妈的语气略带歉意。殷秀文也从没见过妈妈用这种方式和人交谈。她甚至觉得,这不像交谈,更像是认罪。
“昨天通报了,今早八点开始,现在九点了。”他的指尖敲着表盘。
“对不起……家里乱,不太好找。”
“现在找。”
妈妈弯下腰看着殷秀文,说:“别怕,去把课本都拿出来。”
殷秀文顿时安心了。妈妈的脸挡住了她面前的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在这个时刻,在妈妈的目光注视之处,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殷秀文低着头从穿军装的男人身边走过,他依然背着手不说话,目光跟随着殷秀文,直到她进入自己的卧室。
即便在很多年之后,殷秀文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在脚软手抖、呼吸急促、额头冒汗、脊背刺痒的情况之下翻找出那些课本的,但她没有忘记妈妈当时的目光。柔和、坚定,也许隐藏着一丝慌张,但还是给了殷秀文力量。
“需要什么书?”妈妈问。
“都拿出来。”
“你可以告诉我需要哪类——”
“我们自己会分辨。”
几秒钟后,书本散落在地上。
噗啦啦,噗啦啦,噗啦啦啦。
殷秀文端着一摞课本走出卧室,看到他们撑开一个编织袋,蹲在地上一本一本挑选着,有的扔进袋子,有的扔到一边,根本不在意书页会不会折损。
“给我吧。”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
殷秀文寻声抬起头,发现军官正看着自己。那身军装显得这个人异常高大,殷秀文在他面前就像奶猫一般大小。
军官伸出双手接过课本,塞进编织袋里:“这些书里有很多谎言,会害了你们,所以要收走。复课之后,会发新教材给你。”
他的声音并不柔和,但是也并不粗鲁。殷秀文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稍微不那么害怕了。这个人是管事的,那两个只是听他的话而已。如果这个人对自己还算友好的话,那么其他人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小李站起身,走到军官身侧一哈腰:“好了。”同时,另一人将编织袋提起来扎口。
军官点点头,对妈妈敬了个军礼,又转向殷秀文,礼毕。
他们的军礼和新边界的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自由家园的统一军姿。其实新边界的加盟国很多,各国有各国的军礼姿势,殷秀文只知道寥寥几种。她觉得军官礼毕时的动作很帅,好感又增加了一点点。
军官让开路,让小李他们过去,然后才缓步往外走。
妈妈搓了搓殷秀文的肩膀:“没事了,去屋里玩吧。”殷秀文能听出她语气中的轻松。
警报解除。
殷秀文回到卧室,留了一道门缝向外偷看。她看见军官在走出家门前,妈妈伸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口。军官回过头来。
妈妈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微微低着头犹豫着。殷秀文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可以想象到她不敢直视军官的眼睛。
“您……还有什么事吗?”军官问。
几秒后,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长官,以后您就在这里常驻了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请您多关照着点。我……我叫宋锦,我家男人已经没了,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殷秀文看到妈妈向前挪了半步,胯微微向前顶了顶,手指从军官的袖边向胸前移动。
殷秀文忽然想起一个舞蹈动作——一个胯部的微妙动作。那些主播几乎人人在跳舞时都这样做过,殷秀文一直觉得很性感,但现在她才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她又想到昨天妈妈说:有点事要想。大概就是这件事吧。这也是为什么妈妈早上告诉她不用下楼的原因吧?就为了等这位军官上来,制造独处的时间——几秒钟就好,做这个动作很快的。
殷秀文没有办法证明其中的联系,但是在她脑中困惑的浓雾里,唯有这个答案是清晰的。
军官没有说什么,也可能是说了什么但殷秀文听不见。他离开了,妈妈站在那里好几秒钟,才缓缓关上门。
晚上,她在卧室里跳着没有音乐的舞蹈,体会着这个她今天有了更深刻理解的动作,心里不停为自己打气:将来我会成为主播,我会有很多粉丝,会有很多人爱上我的舞姿,甚至爱上我,他们会给我打赏。
我会很有钱。
一个月后,终于复课了,殷秀文又回到了课堂。学校发下来新的教材,校领导换了,保安换了,但是大部分教职工还是原来的那些人。殷秀文的历史老师没有跟着车队一起逃走,这让她有点意外。老师显然是仔细备过课,讲起新边界如何威胁自由世界,自由家园又是如何艰难反击的悲怆历史,仿佛亲历过一般义愤填膺,句句铿锵,两眼泪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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