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卫士接管政府工作之后,很多政策都在逐步改变,殷秀文对这些都不甚了解,她看电视里、网络上打出的各种新政、新规,觉得很是奇怪,为什么自己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读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这肯定是大事,因为所有人都在讨论,网上到处都是新规解读的帖子、播客,电视里一直在播放专家对新政的分析,学校里,同学之间也是半懂不懂地讨论,老师则是三五一群低声交流。殷秀文每天出门上学,都会看到小区里的老人遛弯、聊天,也有买早点排队的,他们也在议论,和能遇到的所有人议论,无论认识不认识。
妈妈很少谈论这些,至少不和殷秀文谈论。也许她也谈论,因为她晚上会出门遛弯,那个时候,就可以和邻居或者遇到的任何人谈论。也许今后的生活会有很大变化,但现在看来,除了引起了很多的讨论,还是没有看到哪里变化了,这恐怕只能以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殷秀文眼中,所有的变化都浮在表面,比如以前张贴在墙头的新边界海报,挂在住户窗外的新边界旗帜,现在都没有,再比如以前并没有这么多的当兵的在街上巡逻,偶尔会有一两个警察,但现在军警一体,巡逻频次提高了很多倍,又比如人们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以往街头的喧闹几乎消失了,人人说话都收着底气,生怕惹到什么要人。
成年人远比殷秀文看得深,他们眼中那些很明显的、会立刻对民生带来影响政策变化殷秀文一个也没有注意到。对她而言,最大的变化是家里多了一个常客,就是那天来监督收书的军官。
他叫于方,军衔少尉,和其他几十上百个同级年轻军官一样,他的任务是在临时政府磨合期内对分配给他的片区进行监督管理。如果民怨四起,他要申请增加警力;如果治安混乱,他要申请增加警力;如果有敌对分子渗透,他还要申请增加警力。但是警力是有限的,所以他所要做的就是尽量不申请增加警力。对他而言,只要没有地下党,只要百姓不闹事,就一切安好。目前的社区环境确实如他所愿,没有什么需要上报的情况,他所要做的仅仅是限制一下因为戴上了袖标而过度膨胀的小李。
没什么事的时候,少尉会在晚上换上便装在辖区内溜达,如果有人需要帮忙搬个东西,或者手太潮停不进车位,他还会帮上一把。
殷秀文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在放学回到家时发现于少尉正坐在客厅中,端着一杯热茶,和妈妈聊天。殷秀文听过几耳朵,也没搞明白他们在聊什么,大体就是东一句西一句,问问少尉以前驻扎在哪里,打没打过仗,讲讲家里的生活,自己的工作,孩子的功课,诸如此类。
殷秀文觉得这是毫无意义的交谈,纯属浪费时间。她才懒得花心思关心去听他们俩说的那些废话。所以后来,如果她回家发现少尉还在和妈妈攀谈,就躲到自己屋里,把门一关,要么写作业,要么上网和同学聊天。
成年的殷秀文知道自己当初有多么无知和幼稚。妈妈和少尉讲那些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才是当时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殷秀文的爸爸是新边界的军人,他随军出征后,就再也没回来。家里没有收到阵亡通知,但是新边界已经解体,很多原本系统性的工作都变得支离破碎,光是殷秀文都知道有很多家庭都没有收到阵亡通知,但是他们的配偶、子女、父母的确没有再回来。
再之后没过几个月,城市就被自由家园的部队占领了。
时代变了,现在是自由家园的天下了。曾经的新边界军人家属该如何适应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有人举报?家园卫士会不会为难他们?一切都是未知数。如果那天晚上被抓走的人真的是因为被举报私藏了新边界的旗帜的话,那么作为新边界军人家属,和社区分管军官搞好关系就变得异常重要。
光喝茶聊天是不够的。
所以每次于少尉来家里喝茶闲聊之后,都会在殷秀文家里和他们共进晚餐,有时是妈妈备饭,有时是少尉带来新鲜的菜和肉,后来变成了两人一起做饭。等到天色更晚些之后,妈妈会送少尉离开,直到很晚很晚才回来。
到了殷秀文自己都察觉到妈妈和少尉的关系十分不清不楚的时候,她也逐渐意识到街坊邻里在悄声议论着什么。她早晨上学离开家,遛弯的老人会停下来看着她,她打招呼,但是对方却不回应,只是看着她。晚上放学回来,小区里的小孩们也不会和他打招呼,而是站得远远的,无言地看着她走进楼里。
那种气氛很诡异,但好在殷秀文因为年龄的原因,没有完全接收到那种诡异感。否则,她会给自己弄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低着头,将眼睛遮在阴影里,不去看周围任何人。
但即使再迟钝,也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尤其是晚上,妈妈送少尉离开之后一直不回来,殷秀文傻等着,时间越来越晚,秒针咔哒咔哒让她心烦。她洗漱躺倒之后,仔细听着楼道中是否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偶有几次,但都不是妈妈通常走路的声音。
她开始胡思乱想,妈妈和少尉发生了什么事?少尉突然反手扣住妈妈的手腕,说自己已经掌握了她通敌的证据;少尉突然搂住妈妈的腰,对她说,我们出去过夜,别回家了;少尉和妈妈拉着手走到街角,突然有人绑着炸弹跳出来,高呼“新边界万岁”,然后拉开引信……情节多种多样,有些堪称离奇。殷秀文知道这里面有一个是真实的,就算不完全真实,也和现实很接近,其他的所有可能,都只是为了将这个真实的情况掩埋起来,尽可能冲淡它的真实性。
大多数时候,殷秀文都等不到妈妈回来就睡着了。但至少第二天早上,她在起床前就能听到妈妈的脚步,让她略感安心。虽然很多事改变了,但至少唯一的亲人还在身边。只要这一点不变,就依然可以安心。
和少尉套近乎是有回报的。在之后的几年中,小区里有过几次突击检查,以小李他们这些社区工作者为首,带领几名配备电棍的士兵,在晚上——甚至是深更半夜——突然来到某户人家门外,将他们吵醒。
小李带人冲进去一通翻找,有时候一无所获,但也有过几次发现了一些违禁物品,通常是新边界政府推崇的书籍,或是军装什么的。然后,一家人就会被士兵带上车拉走。每一次突击检查,于少尉都在场。
其实那些东西大多是阵亡士兵的生前遗物,家人舍不得上交而已。
殷秀文家从没遭受过这样的突击检查。
妈妈会担心那些人的安全,殷秀文也是。虽然城市里人情相对淡漠,除了老年人,互相之间都不太熟悉,但是住在自己家附近的人被押走,还是会让她们觉得担忧——他们会被扔进监狱吗?他们会被枪毙吗?新边界经常这样描述那些被自由家园控制的城市:生活在无形的恐怖之中,监视无处不在,人人自危,互相提防。
少尉说他们只是被批评教育,情节严重的才会进劳改营,但是这种检查查出来的基本上不太可能情节严重。
妈妈放心了,殷秀文也放心了。但是她们从来没有再关注过那些被带走的人是否又回来了。等到殷秀文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妈妈已经离世好几年了。
妈妈在和少尉不清不楚的这几年间,咳嗽越来越频繁,一开始只是偶尔咳一下,就像吃东西呛到了,或者是闻到了呛人的味道似的。但到了后来,就变成无缘无故咳嗽起来没完。她一直告诉殷秀文不用担心,只是嗓子不舒服,等到她开始咳血的时候才主动接受了检查,那时已经是肺癌晚期了,癌细胞转移到肝肾,已经没救了。
于少尉和妈妈相处的时间甚至长过殷秀文,但是他从来没有提出带她去做检查。而在结果出来之后,少尉突然上门告诉她们:政策变了,随着新政府各项工作进入正轨,之前实施的临时管理制度很快就要终止了,现在各片区的管辖权正分批次交回到当地派处所,他很快就要调走了。
殷秀文几乎要尖叫出来,她想大骂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但是肚子里的脏话太少了,她的言语太无力了。于是她冲上去,双手抓向于少尉的脸,她要抓花这张脸,让他以后无地自容。但是她的手臂比言语更加无力,少尉一只手抓住殷秀文的手腕,几乎没有用力,就将她推开。
“我可以以袭击治安官的罪名逮捕你,把你扔进劳改营。”少尉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是有种威慑感,让殷秀文不敢再冲上去。
“文文,别闹了。”妈妈躺在床上,无力地说道,然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咳嗽。她的所有力气都被咳嗽消耗完了。
“我安排了你住院,”少尉说,“在医院输止痛药总好过在家难受。现在癌症病人那么多,平民是排不上号的,你不是我的家属,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
妈妈没说话,如果开口,又会忍不住咳嗽,腹肌的撕裂感太难以忍受了。她捂着嘴,紧闭着双眼,微微点点头。
“没带你早点检查也是我的不对……但是我太忙了,我没办法把更多关注放在你身上。”少尉退后几步,说,“你入院后我会再去看你一次,然后……我就得走了。”他转身离开了。
少尉有意轻声关门,但是在殷秀文听来,那声音像一扇石门轰然合闭,再也打不开了。
妈妈入院那天,少尉确实来了。他坐在床边,很小心地保持着距离,甚至没有附身靠近。他不能表现出任何亲昵的动作,如果被医护人员看到了,如果他们认识他,又如果他们把这个发现传出去,然后任凭谣言四起,他就再也没办法升上去了。
殷秀文在于少尉和妈妈独处的时候从病房里出来,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在这个位置,只要留一道门缝,就能看到妈妈的脸,而不用看见少尉讨厌的后脑勺。妈妈戴着氧气面罩,床边的医疗推车上挂着注射药物的泵组,往她的血管里缓慢而定量地打着营养液和止痛药,但是没有能治病的药物,因为买不起。
几分钟后,少尉走了。他大步走出病房,没有回头,没有犹豫。
殷秀文走进病房,坐下来,握着妈妈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妈妈忽然开口说话了。“文文,我知道我会得病,就像我家里所有人一样,都会因为某种癌症死去。所以我希望能有一点点改变,我不求能治好,我只希望不那么痛苦。我以为于方能给我带来改变,我以为我拴住了他,可惜……”
殷秀文没有说话。她知道什么叫“拴”。当那天于少尉正要离开,妈妈犹豫之后终于做出决定,将胯部向微微顶在于方的大腿上的时候,在每一次和于方喝着热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闲聊之前,在夜色降临,于方终于告辞离开,她出门相送之后,尽管殷秀文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很清楚,那些时候,妈妈都在试图“拴”住于方。
“你要记住,我们这个出身,只有拴住了对的人,拴得死死的,才能有机会换个活法。”
这句话殷秀文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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