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殷秀文——3

宋锦生命中的最后半年,经历了最后的痛苦和绝望,止痛药也不能完全屏蔽感受。她每天都说想安乐死,但是这是违法的。护士说,新政府在推这件事,但是要想实施,一两年内是不可能了。而宋锦根本活不过今年。

如果可以给人结束痛苦,为什么会是违法的呢?殷秀文不理解。她觉得安乐死很好,很人道,充满了人性关怀。

随着电视里和网络上对新政府和自由家园同盟的宣传越来越多,殷秀文知道了很多以前不了解的事情。原来以前——世界大战之前——有很多国家都允许安乐死,那些都是发达国家,是自由家园的前身,充满人性关怀,提倡民主自由。在这些国家,医疗机构是不能坐视病患痛苦无助而无作为的。

在医疗手段无效的情况下,安乐死是最后的善意。

殷秀文真的很受震撼——死亡也可以是一种关怀。在她的印象里,死亡只会带来痛苦。那些因战争、因癌症失去亲人的家庭,没有人是不痛苦的。

但是无论将来如何,宋锦都赶不上了。她唯一赶上的是原有医疗体系崩溃后、新政府医疗改革前的最黑暗的时期——治疗药物有限,医护人员短缺,医疗补助取消,一切费用由个人承担。

“让我死吧!”无论周围有没有人,宋锦都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不仅仅是源于病痛,还有交不起钱的问题。

“目前的临时政策是这样的:考虑到病人家庭财务状况可能不太好,所以费用不用立刻结清,可以以债务的形式慢慢偿还——交个利息就行了。”护士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真的觉得这是一个好政策。

“我家没有男人,文文还在上初中,哪有能力还什么债……”只要有医护人员在病房里,宋锦都会这样绝望地呼喊,但是医护一般会在这种时候询问其他病人,或是查看手里的病例文件,假装顾不上宋锦。

殷秀文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妈妈放心,于是她在晚上临走前,握住妈妈的手,对她说:“我知道咱们家有点积蓄,我会想办法继续搞钱,家里的房子可以租出去一间,我已经在找租客了。”

“你怎么会知道有多少积蓄?”妈妈有点意外。

殷秀文微微一笑:“我没小到不懂事。”她只是安慰一下妈妈,她并不知道有多少积蓄。

宋锦摇着头:“你那里搞得到钱?租房能拿几个钱?现在的人都急着离开这儿。打工吗?你开始打工了?”

殷秀文握紧宋锦的手:“你有些事情没告诉我,我也有些事情没告诉你,我在你住院之后就开始想怎么挣钱了。”

宋锦疲惫地挑起嘴角:“出息了。”

殷秀文也觉得自己出息了,不过她觉得其实妈妈心里还有话,只是不想说了。也许她已经隐约感觉到女儿在做一些不便说出口的事情,所以她选择不知道。殷秀文自己也庆幸妈妈没有继续往下问,因为她并不打算告诉妈妈自己具体打的什么工。

有些所谓的出息,不太好明说。

宋锦住院后,于方也不再来了,家里就只有殷秀文一个人。她当时就知道自己要开始想办法赚钱了。尽管没有人跟她说这些事情,但是她知道妈妈活不了多久,也知道家里的钱交不起医疗费用,她很清楚在妈妈走后,自己就失去了收入来源。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行。

于是她注册了个账号,买来三脚架,露脐的上衣和只到大腿根的短裤,每天晚上直播跳舞。她怕自己的同学或老师偶然刷到自己的直播,所以一直带着口罩。一开始她还有些担心,因为她觉得观众会想看真人,但是她很快发现,戴着口罩反倒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到了后来,甚至有几个脑子不是很清楚的粉丝当她是天仙下凡。

她仔细研究自己的粉丝增长和反馈,什么时段点赞最多,哪段舞蹈评价最好,偶尔有粉丝提出拍摄角度、光线方面的意见,她也基本采纳,毕竟自己什么也不懂,看他们说得仿佛很懂的样子,就先照办再说。

事实证明,技术性的建议,大部分都是自以为是的胡说八道,个别有点帮助,但主要还是靠自己摸索。

她加了几个不温不火的舞蹈主播,她们几个也和殷秀文一样,想靠跳性感舞蹈吸粉赚打赏,而且也卡在了原始积累期,为了火起来,她们不择手段地扩充粉丝,拓展人脉,也乐于和同行交流。

这些女孩比殷秀文大几岁有限,有的在读,有的已经辍学,每一个都梦想着被有钱人家的孩子包养,互相之间炫耀着这星期粉丝打赏了多少钱。非常现实,非常肤浅,但殷秀文的确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

她们中最早干直播的,家园卫士接管政权之前一年就开始了,据说几乎成功钓到了一个有钱人,但是勾还没来得及收,那人就随着新边界的死忠派一起跑了。这是她们几个主播当中最接近成功的尝试了。

“那个年代——其实只是五年前——管得很严,”在群聊的时候,她们的大师姐每每提起这段往事就滔滔不绝,“很多在自由家园同盟国都合法的软件都是受管制的,仅有的这几个平台管的还贼严,稍微露多点就会被删。”

殷秀文对那时的记忆不是很清晰,但是似乎确实是这样,越是年轻人就越反感那样严格的管理方式,对自由家园的政策更为向往。

所谓“自由”,不就是想干什么干什么吗?

现在就不一样了,虽然新政府在社会运行层面还没有完全规整好,但是他们对网络似乎很放得开,以前禁止的软件都解禁了,以前管制的内容都放开了。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很多方面的变化,尤其是政治主张和意识形态的变化,简直天翻地覆,只是殷秀文这个年纪,能感受到的只有关乎娱乐的方面。

在她的印象中,突然之间,网上多了无数的色情内容,几乎每一款能用来聊天、传图的软件都成了皮条客的通讯录。

人工流产眨眼间人满为患。

避孕产品眨眼间销量翻番。

当然会有反对的声音,主要是年纪大的人,但是他们的反对很容易被贴上新边界思想余毒的标签,然后被扣上极端反对派的帽子。就因为反对年轻人在网络上露屁股,结果给自己找上这种麻烦,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所以反对派一波抗议过去,就偃旗息鼓了。

毫无疑问,年轻人对于这种改变都挺开心,几乎是举双手赞成。他们大张旗鼓地打出“我的身体我做主”的口号,在网络上恣意释放着性欲。

以及性病。

通过和几个主播姐姐互相推送,但主要是靠着自己半藏半露的着装、恰到好处的舞姿,以及即使盖住口鼻,依然可以通过魅惑的眼神施展魅力的天赋,殷秀文的粉丝逐渐增多,而且趋势上扬,打赏也一笔接一笔,有的给的很少,有的则堪称豪气。

殷秀文觉得前景一片大好,于是采购更花哨、更性感的服装,尝试不同风格的舞蹈,播出频率和时间也逐渐固定。这时,就开始有私信发过来了。

一开始的私信都是单纯的夸赞内容,但是过了几个月,就有人私信说要线下见面,还有人说要和她一夜情,有的更是直接开价要包养她。

殷秀文知道自己早晚都要迈出这一步,在她注册账号的时候就知道了。她不是因为热爱舞蹈艺术才成为主播的,热爱舞蹈艺术的人会去考舞蹈学院。她就是为了钱,为了吸引到有钱人花钱包养他。

花大钱包养她。

但路还很长,这种事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命。所以她放弃了那些说要包养她的人,自己没什么名气,对方张嘴就提包养,她觉得可能只是想骗睡,天一亮提上裤子就走的那种。

她跟想私见的人说可以私见,跟想一夜情的人也说可以先私见,然后她穿着对方指定的衣服,去对方挑选的餐厅吃对方请客的饭。

他们聊天,互相试探。如果聊得好,就可以继续私见。反复几次,体验良好,才会升级到开房过夜。但是殷秀文有个规矩,价钱谈好,且必须先到账。

她第一次赴约陪睡之前,独自坐了好久。她想起三年前的那天晚上,楼下传来喊叫声,巡逻士兵的摩托车突然隆隆作响,加速从街道的路口拐过。妈妈的眼神呆滞,表情凝重。她又想起妈妈在送于方少尉出门的时候,手指从他的袖口缓缓游走到前胸,胯部微微向前,顶在于方的大腿侧。

妈妈之前也犹豫过——几秒时间,但那短短的几秒在她的脑子里一定感觉异常漫长,就像现在殷秀文的感受一样。

日子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总要迈出这一步。

宋锦迈出去了,换来了三年的安定日子。

殷秀文也决定迈出去,她希望这一步能换来一辈子的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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