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宋锦死的那天,殷秀文正在和一个昵称叫“狼牙棒”的粉丝翻云覆雨。
殷秀文每天晚上都会直播四十分钟,跳上七八段舞。大多数主播也就跳上一两段,而且很不走心,或者根本就没有舞蹈天赋,殷秀文在整个舞蹈主播的圈子里都可以说是最良心的之一。但是随着粉丝增多,想和殷秀文发生关系的人也越来愈多,为了“照顾部分优质粉丝”,她改变了自己的直播策略,简而言之就是:一三五直播,二四六线下,星期日休息。
在遇到“狼牙棒”之前,殷秀文已经和好几个粉丝睡过了。她不知道任何一个粉丝的真名,都是叫昵称,她的粉丝也没有一个知道她的真名,她以“舞媚娘”为艺名,但很快就被粉丝简化为“媚娘”。
“狼牙棒”岁数不大,二十出头,正是有劲儿没地方使的年纪,还是体育特长生。和他第一次线下约饭的时候,殷秀文就看出来,“狼牙棒”精力充沛,没有虚情假意,单纯就是想感受刺激。一顿饭的时间,“狼牙棒”三句话不离上床,殷秀文问他能不能少说两句,他反倒问殷秀文:线下不就是为了睡吗?难道是要找soul mate?
这话的确有理,殷秀文觉得既然对方坦诚,那自己藏着掖着就没有意义了,于是告诉他,自己就是为了钱。
“我自己一个人,除了上学还要过日子,没钱没法活。”她说,“所以我得试探试探,别招来个想白嫖的渣。”
对方一听,当即转了钱,问她:“现在开房去,走不走?”
“走。”殷秀文拿起纸巾擦擦嘴,“但是剩菜要打包。”
“狼牙棒”不止是说话干脆,到了床上也是一样直来直去。他喜欢主导,但又不会让殷秀文觉得霸道,这让她很惊喜。
之前的几个男人虽然出手阔绰,但是总有种油糊糊的粘滞感。不是说皮肤爱出油,事实上男人到了中年的确是爱出油,但这只是洗个澡就解决的小事情。那种油乎乎是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清清楚楚感受到的一种气质。他们似乎很喜欢奉承,夸她漂亮,气质好。不知道是因为性格如此,还是他们真的以为女孩子喜欢这种虚无的假话。殷秀文只觉得从他们嘴里吐出的语句都带着油渍,每个文字之间都粘连拉粘儿,像厨房里擦不掉的油污,将她团团缠绕,感觉透不过气来。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狼牙棒”,热情似火,像马达一样动力强劲,像野兽一样富有攻击性,带给她强烈的刺激感,暂时忘记了所有不愉快,这是她最需要的解脱。
在殷秀文体会着过山车一般的刺激时,手机响了。她侧脸看过去,她的手机屏幕发亮,嗡嗡震颤着向床头柜的边缘缓缓移动。
“别接。”“狼牙棒”说。
“不行。”殷秀文也不想接,但是这个铃声是她专门设置的。
是医院来的电话。
“别接了。”是命令的口气,他就是这么强势。
“去你的。”殷秀文抬脚顶在“狼牙棒”胸口,将他推开。
“狼牙棒”扫兴地发出一声呼噜,确实有点像野兽。他还想扑上来,但是殷秀文双脚抵住他的肩膀和腹部,跟他保持距离。
“不许动,不许出声。”殷秀文警告他,然后抓起电话,“喂?”
“你是宋锦的女儿殷秀文吗?”
“是我。”
“你马上来一趟医院,你母亲快不行了。”
殷秀文身体一震,从床上猛地坐起。刚才还满溢的快乐眨眼就消失了,她觉得像被突然扔进了冰水里,浑身凉透,从皮肤到灵魂。脑子像失去了WIFI信号一样,只剩下一个空白的界面,中间躺着几个孤零零的灰字:加载失败。
“喂?听到了吗?”对面问道。
“嗯,我知道了。”
“赶紧过来吧。”电话挂断了。
“哦……”殷秀文缓缓放下手机,看着一脸欲求不满的“狼牙棒”。
“怎么了?”他问。
我该走吗?殷秀文犹豫了几秒。她想留住这个长期客户,不能扫了他的兴。至于自己的母亲……离医院太远,八成赶不及了,晚点就晚点吧。“没事,”她说,“你还来不来?”
“来啊。”
“快点。”但殷秀文无法再投入感情,脑子里只想着:怎么还没完事?他究竟什么时候完事?
又过了十来分钟,“狼牙棒”像一头将死的巨兽颓然扑倒,差点把殷秀文压死。
殷秀文不打算继续陪他,她推开“狼牙棒”,翻身坐起,双脚在床下划拉着找拖鞋:“今晚不陪睡。”
“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今天办事,还不是为了你才……才特事特办。”
“特事特办啊。哈哈,行吧。”
“我去涮个澡,然后就走。”
“那么着急?刚才谁的电话?”
“你管不着。”
“还跟别人有下半场?”
“你有那个想象力,我也没那个体力。”
“我可付钱了。”
“我也陪你做完了。”
“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走就走吧。”他掩饰了遗憾,故作轻松地说。
殷秀文穿上内裤,看着他,撇嘴一笑。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值班护士告诉她,人早走了。医生等了她一阵,然后觉得时间太晚,不想等了,就把遗体送到太平间去了。护士递给殷秀文一张纸:“这是遗体告别的流程,有几档规格可选,每一档后面都有需要准备的物品,三到五天准备期,规格越高准备期越长。告别仪式后直接送火化。您看您选——”
“不告别。”殷秀文说。
“什么?”
“不做遗体告别。”
“不做——?”
“对,直接送火化。”
“哦……”从护士的反应看,她好像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死者为大……”
“遗愿,一切从简。”殷秀文撒谎了,因为每一档后面都写着一个她不愿意接受的价格。
“那好吧。”
护士走了。殷秀文站在原地愣了一阵,然后转身去电梯间。
“你是宋锦的女儿吧?”身后一个人问道。
宋锦回过头,看到一个一脸褶子的妇女,穿着医院的制服,不是护士,大概是护工或者保洁。“是,你是哪位?”她问。
“我是你妈妈的护工。我一直在等你。”女人说。
“等我?干什么?”
“你妈妈让我转告你一件事,她有一块丝绸桌布,上面绣着花,她说那对她很重要,不要扔掉,要和她的骨灰放在一起。”
“哦。”殷秀文回忆了一下,大约是茶几玻璃板下的那块布吧。从她记事的年纪起,那块布就盖在茶几上,没想到妈妈对它这么在意。“我知道了,”殷秀文犹豫了一下,又问,“她……还说什么了吗?”
护工脸上的表情很微妙,殷秀文觉得她好像对自己有些看法——负面的看法。但是这是正常的,一个几乎不来探望母亲的孩子,任谁都不会没有看法。“没有了。”她说,“节哀。”
回到家,殷秀文没有开灯。她坐在床沿,十指绞在一起。一种朦胧的愧疚感浮上来——她不知道妈妈是否真的不想有告别仪式,只是她自己觉得太贵了。
殷秀文从来不相信灵魂,但是这时也禁不住去想,如果妈妈的灵魂就在身后看着自己,她会因为女儿的选择而感到失望吗?如果她知道女儿在她灵魂出窍的时候正在和粉丝办那事,而且直到完事才肯过来,她会一路骂上天堂吗?然后又因为骂了太多脏话而被拒之门外?
这都是为了生活,殷秀文给自己寻找着理由——或是借口。她不停摇着头,告诉自己,这么做都是没有办法。
我需要钱。为了钱,很多事都不会显得那么美好,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没有生在一个有闲钱的家庭,我也没有稳定的收入,我已经尽力了,我没有闲钱能花在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我靠陪人睡觉赚钱,就算我没告诉你,你可能也已经感觉出来了。你什么也没说,因为你和我一样。你没告诉我你主动陪于方睡觉,但你也知道我看得出来。你这么做,不也是为了生活?
所以就算你的灵魂还在,就算你现在正在看着我,你也不会看不起我。就像我没有看不起你一样。
是吧?
……
是这样吧?
……
你不会怪我吧?
……
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
殷秀文很晚才睡着,即使在半睡半醒之间,嘴里依然嘀咕着:不是我的错,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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