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殷秀文——5

宋锦没有遗嘱,但是有遗产。她留给了殷秀文一套不值钱的房子,一笔没多少的积蓄,和欠医院的五十八万债务。

没有人肯帮助殷秀文,因为她已经成年了。

在家园卫士接管政府工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进行城市人口普查,掌握年龄结构。随着大批新边界支持者逃离,导致劳动力大幅下降,老龄化极其严重,城市经济距离崩溃一线之隔。因此新政府颁布一系列政策刺激经济,吸引新劳力,并将部分法律条文用自由家园盟国通用条文取代,其中包括法定成年年龄为十六岁,适婚年龄不早于十六岁,男女通用。

殷秀文今年刚满十六岁。

殷秀文在妈妈住院后就一直在关注房子的价格,不过她现在已经不看了——价格太低了,卖了也没几个钱,根本不够还债的。而且即使已经这么便宜了,却依然卖不出去。人们更想离开这座城市,而不是搬进来。

三年前还是有几户人家看准了时机把房卖了。他们搬去了哪里,不好说,但毕竟这里发生了政权更迭,很多方面发展不动,而且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走得明智啊。

现在没人乐意搬来这里,没人来住就没人买房,没人买房就抬不起价,恶性循环。住在这里的人想走也走不了,等于被困住了。小区的老年人聊天时说:也许再过十年,经济回暖了,房子就好卖了。

但是这十年怎么办呢?

殷秀文怎么办呢?难道要陪那些男人睡十年?她无法想象十年后的自己如果还过着这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虽然那些馋她身子的男人并不吝啬,但是自己还要上学、过日子,为了维持流量,还要买化妆品,添置服装。

而债务太多了,还有不停滚动的利息,像雪球一样拦也拦不住。

殷秀文觉得十年也还不完,也许一辈子都还不完。

不过她要的糟心事太多了,还不完债这么遥远的麻烦,还是让它在遥远的地方先等着吧。

她的成绩很烂,因为根本顾不上学习。头天晚上被粉丝折腾得睡不着觉,上课时候阵阵犯困,放了学又忙不迭地去什么地方赴约,即使一直采取避孕措施,也担心意外受孕。她总是梦见自己突然犯恶心,跑到厕所一测,发现怀孕了。

在生理期的时候,她才能有时间好好放松一下神经。她会打开壁橱,看着顶层的骨灰盒想着,如果妈妈没有得病,现在的生活会有多轻松。

骨灰盒是最廉价的那一档,五百块,最次的木材,刷着黯淡的漆,那些用黑檀木、和田玉、阿富汗玉做的骨灰盒动辄两三万,四面雕花,龙盘凤绕,明示着一个信息:能进入这盒子里的人一定不是一般人。

只是化成灰,都只有那么一小堆。

殷秀文买下最便宜的骨灰盒时,收银员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在去墓地取骨灰的时候,火化师帮她装灰时也是那个眼神。

大概是他们没见过拿这么廉价的骨灰盒的人吧。

“准备葬在哪里?”工作人员问殷秀文。

“还没想好。”

“可以就葬在本墓园,烈士园区已经铲了,现在都是平民墓。”

“烈士园区铲了?”殷秀文根本不知道这个事。

“因为都是新边界联盟追认的烈士,现在自由家园执政,不会留的。我家爷爷奶奶都是烈士,现在骨灰在家放着呢。别说烈士了,只要是给新边界当过兵,哪里都不让葬。”

“还有这种事……”

“不说那个了,墓地价格是一年五万,三年起订。考虑考虑吗?”

殷秀文摇摇头:“我也家里放着吧。”

她端着盒子走出来,按照工作人员指示,把骨灰盒放在一个小推车上。车上有个小遮阳棚,前头立着两只鹤,工作人员前面推着车,殷秀文后面跟着,这叫送亲人驾鹤西游。

走了大约五十米,车子收回,殷秀文端着骨灰回家了。

宋锦最终也没西去成,而是停在了家里的壁橱顶层。

殷秀文按照护工转达的母亲的遗愿,把盖茶几的绸子抽了出来,包裹在骨灰囊外面。这块布对似乎母亲非常重要,要不也不会提前告诉护工以防万一,但是究竟为什么这么重要,护工没说,也许她也不知道。就算她知道,殷秀文也没什么兴趣打听。这是上一代人的故事,只属于她们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她一个人独自应对了。

殷秀文懂得一个道理:一个人生活,就不能特别多愁善感,尤其是晚上,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分分心,否则早晚有一天会从楼上跳下去。

所以每当她打开壁橱门,和宋锦的骨灰精神交流之后,都会洗个澡,化化妆,开一场直播,跳跳舞,出出汗,顺便撩一撩粉丝,才能安心睡觉。

直播还是老一套,粉丝们起着哄,屏幕上飘起无数爱心,这里有殷秀文花钱买的托儿,那些每次都发同样的话,一个字不带变的就是了。这些人太懒了,甚至不肯多编几句不一样的话。但是根据数据显示,有托儿之后,流量确实比没有托儿来得漂亮。而且有稳定的新增曝光量和新粉关注量。

殷秀文觉得流量数据这块过于玄学,自己根本没办法想明白,所以就算那些托儿坑了自己的钱她也认了,至少他们的确带来了一些新的潜在客户。这些客户里只要有一两个能变现,就可以把买托儿的钱赚回来。

直播结束后,殷秀文卸妆洗澡,疲惫地靠在床头刷手机看私信,多了几个新粉丝请求线下约见。她看了看他们的主页,基本都是穷学生,她对穷学生没兴趣,作为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她必须把注意力放在精品粉丝上,就是那种人到中年、性能力下降、油腻肥胖,但是嗷嗷有钱的粉丝。

这波私信中只有一个能算是疑似精品粉丝,这个人叫“大宝剑”。

对这个昵称殷秀文总觉见过,后来她查了一下记录,确认确实知道这个人。他几乎在每次直播都送礼,花钱的那种,而且不是小钱。虽然未必次次都是榜一,但也拿过很多次。殷秀文甚至还和他私信聊过几句,但是她回复过的人太多了,绝大多数是象征性的礼貌答复,根本记不住。

“大宝剑”的主页内容不多,但看起来是开公司的,而且开得挺大,做大工程,道路桥梁什么的,还有国际项目。这封私信用词讲究,礼貌有加,甚至……怎么说呢?有点卑微,而且特意强调价格不是问题。殷秀文一个冷笑,很多人都说过这种话,但最后也没见有多大方。

但是有来钱的希望,就不能放着不管。她回复:先约饭,看表现。然后一边祈祷这次不要再遇到一个不要脸的渣一边入睡了。

一周多之后,殷秀文与“大宝剑”线下见面,共进晚餐。

殷秀文在“大宝剑”的主页里就看到了他本人:人到中年,微微发胖,有点双下巴,没有秃顶——这点很难得。不过见到真人才发现,原来镜头对人是会有扭曲的——有的人更好看了,有的人更难看了。

“大宝剑”不太上相。他本人比在视频里更高大,身材可以说是有点壮,而不是胖。他穿了一身休闲西装,没有领带领结,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个四五岁。他开这车来接殷秀文,让她坐后座,就像司机接送老板一样。

“餐厅不远,位置已经订好了。”他告诉殷秀文。

殷秀文心想:要不是去什么高档餐厅,整这么正式可就白瞎了。

事实证明,他们去的的确是高档餐厅,而且老实说,是殷秀文去过的最高档的餐厅。这里的人均消费比她陪粉丝睡一宿还贵。她不由得暗自庆幸没有不把他的私信当回事。

殷秀文心里不停地念叨:高档,太高档了,简直是电影里的场景。“什么样的人才来这里?”殷秀文看呆了眼,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大宝剑”只是笑笑:“只要不是吃霸王餐的,谁都可以来。就是很难约到位子,要提前很久。”

“你提前了多久?”

“三个月。”

“三个月?”殷秀文一愣,“那你是算准了日子私信我的?”

“没算太准,准的话就不用让你等一个多星期了。”

这次用餐吃了什么殷秀文印象不深,她满脑子都是餐厅的装潢,服务员的态度,用餐客人的着装,这里和那些乱糟糟的饭馆或是自我标榜为饭店的商家完全不是一个级别。殷秀文对这种地方全无概念,她觉得这里就是……

上流社会。

用餐过后,他们又多聊了一会儿,譬如殷秀文上几年级,跳舞在哪里学的,化妆品什么牌子不伤皮肤,什么妆配什么衣服……这种感觉很神奇,和一个中年男人聊化妆和穿搭,竟然还能有来有回聊得起劲儿。

他不会是同性恋吧?

要么是异装癖?

殷秀文没办法立刻求证,她也不想立刻求证,因为这次交谈确实很舒服,时间不知不觉溜走了。等到逐客的音乐响起,殷秀文甚至惊讶地看着时间:

“都这么晚了?”

“开心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笑起来很儒雅,“我去结账。”

“好……”殷秀文甚至不敢问这顿饭花了多少钱。

“大宝剑”开车送殷秀文回家,没有把地址问得太详细,她觉得很周到,这让她有安全感。

下车时,她道了谢:“你叫什么名字呀?”她惊讶于自己的脱口而出,但是并没有感到后悔。

“我叫周松涛。”

“我叫殷秀文。”她弯腰看着他,挥手笑笑,“明天直播见。”

殷秀文看着车缓缓开走,觉得心里好像有个气球正缓慢鼓胀起来,地球的引力仿佛都变小了。每一口呼吸都将更多的空气灌入肺底,肺泡里越来越浓的氧气让她觉得轻松愉悦。她背着手,步履轻盈,脚尖点着地面,一跳一跳,像在月球上漫步一般。

她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周松涛。

这不是爱情,殷秀文清楚得很,这当然不是爱情。

但喜欢是实实在在的,喜欢是有原因的。

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是他礼貌,他周到,他有钱。

原因是妈妈说过:只有拴住了对的人,拴得死死的,才能有机会换个活法。

现在这个“对的人”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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