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告诉殷秀文,周松涛是惊吓过度,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是没出过大事。因过度刺激而死的人并不在少数,心脏不好、动脉硬化、高血压患者尤其危险。周松涛心脏不甚健康,医生说是“因惊恐而引发了心源性休克”。
“心源性……”殷秀文重复着。
“对,心源性,您是他的……”
“朋友。”殷秀文搪塞道。
“哦,他有没有……”
“没有。他一个人住这边,没有结婚。”
医生微微歪头,打量着殷秀文。殷秀文为了回避粉丝,出门习惯性地戴着口罩,但也不是不可能被认出来,她那双眼睛太有特点。罗尚德说那是“勾魂的魅眼”。她看向周松涛的病床——他不在床上,刚刚被推走做核磁去了。
殷秀文问医生:“需要住多久?”
“看情况,现在还没做完全部检查。”
“那……就先住院吧。”
“对,是这个意思。”
殷秀文没等周松涛检查回来就回家了。虽然她认为不应该由着性子对他表达自己的怨恨,但也不想让他认为自己对她有多么重要。现在是一个微妙的时机,每一步都不能操之过急。
贾小芳带着周婷回来的时候,殷秀文刚到家。
周婷对爸爸毫不关注,只有贾小芳问了一句:“周先生呢?”
“公事,出差。”殷秀文没有说实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周婷一直不停地说话,贾小芳一直跟着附和,让殷秀文心里烦乱不堪。他们都在家的时候,贾小芳负责做饭,但是她的厨艺并不入殷秀文的法眼。殷秀文几乎吃过这片大陆上所有的知名餐馆,自然觉得贾小芳做的饭味同嚼蜡,但周婷不这么想,她对贾小芳的饭菜很满意,而越满意,话就越多,话越多,殷秀文就越烦。
周婷已经十岁了,上四年级。这个年纪的小孩在学校学点东西就开始自以为是,对什么都有自己的不靠谱的想法,还一定要说出来给别人听。殷秀文没有耐心配合她,幸好贾小芳喜欢孩子,但即使是在旁边听着,也是对精神力的严肃考验。
“我给家里找个保姆吧。”殷秀文对贾小芳说,“不麻烦你买菜做饭了。”
“哦,好啊。”贾小芳笑了,应该是挺如释重负的,“哎呀,周先生怎么突然出差了呢?”
殷秀文盯着饭碗,说:“公司的事吧。”她轻轻咬着筷子,左手有节奏地在手机屏幕上划动。
自从她搜索了印度水坝,大数据就认定了她很关心这件事,于是她的主页上每隔几条就塞进一条水坝的消息。
失踪人数持续上升……
贾坎德邦成立调查组……
事故起因有了初步结论……
她看到很多下游村落被淹的照片和视频,偶尔能看到画面的某个角落横着一具尸体。她并没有和遇难者共情,她从不和别人共情。她心里想的只有这件事会怎么影响周松涛,而周松涛又会怎么影响自己。
殷秀文一宿没睡。她脑子里一直想着周松涛会有什么结果。如果查到了他,会指控他什么?挪用工程款?周松涛把钱花在了殷秀文身上,就不仅仅是挪用了,他们可以以贪污罪起诉他。
天知道周松涛贪了多少钱。除了砸在殷秀文身上的,还有没有余款?他是不是把钱藏在哪儿了?也许他有个海外账户?
追缴赃款怎么办,难道花在我身上的钱我也要退回去?
这件事情会闹多大,我的名声会不会受影响?
如果爆出来我和他有个孩子,就足以把我搞臭。
要是罗尚德因此把我踹了怎么办?
要是超凡娱乐因此和我解约怎么办?
难道他犯的罪,我要跟着他一起赎吗?
这个时候,孩子就不再是拴住周松涛的筹码了,她成了把殷秀文拖下水的配重。当初自以为聪明的一手,现在成了麻烦。
第二天一早,殷秀文跟公司告假,去医院看望周松涛。她带了些水果,陪周松涛聊天,为了不被人认出身份,她依然戴着口罩。
殷秀文紧握周松涛的手,拇指搓着他的手背,仿佛他们之间的感情还在。她看得出周松涛依然紧张,他不敢看任何信息,甚至不许殷秀文看他的手机,他害怕噩耗传来,自己接受不了,一命呜呼。
医生查完房,来到周松涛的病床前,对殷秀文说:“病人的情况基本确定了,是因为惊恐导致心率过速,心肌纤维撕裂。”
“什么撕裂?”
“心肌纤维撕裂,就是表示健康风险较大。”
殷秀文一个词也没听懂,她从没在一天之内听到过这么多医学术语。但是这几个词汇的惊悚感已经完全传递给了她。她能听出来这是很糟糕的情况,周松涛远比看起来的脆弱。
医生接着说:“我建议继续住院休养,因为病人的情绪还处在波动阶段,但他又不肯说为什么……反正为了他好,多住一阵吧,我们可以看情况给他服用镇定类药物。回到家万一又惊恐发作,就……”
“就怎么样?”殷秀文问。
医生叹了口气,说:“如果心肌断裂的话可能会导致急性心肌梗死或心源性猝死,来不及送医院。”
“那……看他的情况,一直都这么精神紧张……”殷秀文缓缓迈步往病房外走,医生也跟着出去了,“要是动不动就惊恐发作的话,那岂不是随时都可能有危险?不就没办法出院了?”
医生随手把病房门虚掩上,说:“的确有这个可能性,关键就在于病人能不能克服心理压力,他究竟怕什么,您知道不知道?”
“我……”殷秀文的眼珠左右闪动了一下,她不知道医生看出来没有,“我只能猜测一点,不敢完全肯定。”
“您……不是他家属对吧?”
“不是。我上次说过了,就是朋友而已。”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从病历底下抽出一张单子放在最上面,对殷秀文说:“这个问题确实很麻烦,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主要要靠病人自己调整心态。但是有个好消息,周先生身体没有发生癌变。”
“哦,”殷秀文一愣,“那是挺好。”
“您知道,这年头,人到了四十岁,身体里这儿啊那儿啊多少都会有点癌变,比如我就是乳腺癌,已经切了。但是您要知道,癌症患者,即使是早期,或是已经治疗康复,都不能再捐献器官了——除了角膜。因为淋巴和血液已经被癌细胞污染了。”
“哦……明白。”
“而周先生的血液干干净净,虽然心脏不太好,但是肝肾脾都非常健康。就有点轻度脂肪肝,这个不是问题。根据我们数据库里的信息,周先生和几位等待肝肾器官捐献的病人血型匹配,不得不说是大好消息。”
殷秀文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转了。“这……怎么是好消息呢?”
“我之前说了,周先生的肌纤维非常脆弱,有一部分已经出现撕裂,极有可能引发心源性猝死。这样的心脏状况会让他以后的生活步履维艰。”医生说完看着殷秀文,等了好一会儿没见有反应,于是又说,“如果周先生感觉难以适应今后的生活,我们医院还提供安乐死服务。”
直到这句话明明白白说出来,殷秀文才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但是——“安乐死不是不合法吗?”
“您不怎么关注时事新闻吧?都合法好几年了。自由家园在所有加盟国推行安乐死合法化,力度很强,基本不可能通不过。”
“您的意思是……”殷秀文缓慢地问道,“如果他选择了安乐死,就可以把器官移植给别人?”
“虽然周先生没有签过捐献器官的协议,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感觉难以应对接下来的生活而选择有尊严地离去,那么签署安乐死协议,也就表示同意了器官捐赠。在他结束痛苦的同时,还拯救了其他——也许不止一名——病人,这是多大的善举啊。”
“所以,你是想让我……说服他?”
“如果您觉得难以开口,我们有专门的人员可以帮您劝他。他们受过专门的心理学训练,知道怎么让人签字同意。”
不知道怎么的,殷秀文忽然想起罗尚德在床上翻身将她压住,笑着说:我得好好谢谢我的捐献者。
他是哪年做的手术?
答谢演出时,罗尚德对黄隆说,手术是两年前……
孙辰就是两年前死的。
他母亲说:两个月前出了车祸,上周人走了……
他的肾给了罗尚德?还是……
还是罗尚德要了他的肾?
孙辰是安乐死的吗?如果是,他是自愿的吗?
她想起自己被公司安排的体检,项目极多,检查极其繁琐,每次抽血都抽非常多,让她头晕目眩好几天。这些体检信息也被录入了系统吧?每个人都有定期体检,如果所有人的身体信息都录入系统的话,罗尚德就可以任意挑选捐献者,甚至是医院主动为他们搜索适配者。就算对方不想捐,也可以派去“专门的人员”……说服他捐。
真的是这样吗?
这几件事,互相之间真的有联系吗?
殷秀文不知道。
就算她可以搞清楚,她也不敢搞清楚。
“您觉得怎么样?”医生斜着眼看着殷秀文。
殷秀文将脸稍稍扭转,不想直面医生的目光。她怀疑医生认出了自己。“我考虑一下。”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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