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十四岁生日之后,殷秀文就再也没当面见过罗尚德。
罗尚德是不是打算抛弃她了,尚不清楚,因为接下来的一系列活动照旧,殷秀文还是红,演出还是多,还是团宠——至少从媒体角度来看是这样没错。但是她心里总悬着一块石头,正好堵在呼吸道上,让她气短胸闷,焦虑慌张。
罗尚德到底怎么想的?我是不是把他气到了?这些问题不停地在脑子里盘旋,白天黑夜,梦里梦外。但是时间总会舒缓所有的不安,殷秀文逐渐觉得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也许他没打算把我怎么样,只是对我失去了兴趣。
这的确很有可能,因为黄隆似乎也意识到,罗尚德很久没有和殷秀文单独会面了。大老板退了,就轮到自己上位了。于是他开始蠢蠢欲动,时不时出现在殷秀文身边,用挑逗的语气问这问那,不安分的手绕着她上下翻飞。在没人的时候,甚至直接撩起裙摆,或是抓住她的胸部。
殷秀文不能忤逆黄隆,就像她不能忤逆罗尚德一样。如果罗尚德不喜欢她了,那么退而求其次,傍上黄隆也不是不可以。虽然黄隆远没有罗尚德有个人魅力,但好歹是她老板,而且职位不低,算得上大老板。所以就算大老板为人猥琐,殷秀文又能把他如何呢?毕竟,想从这种人身上获得好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好听的说法是:没有耕耘,哪来的收获?
只是殷秀文并没有对罗尚德死心,只要他没有明确的表态,她就依然抱有一线希望。如果她和黄隆的瞎胡闹被罗尚德知道了,那就一线希望也没有。因此殷秀文和黄隆朦胧暧昧,闪烁其词,不置可否,半推半就,想同床共枕不是不可以,但也绝没那么容易。殷秀文当然想拴住他,所以才会偶尔给他点好处,让他尝尝甜头,但也绝不能让他产生攻克难关的成就感。
和罗尚德这种天生就在圈内的人不一样,黄隆是个圈外人,凭本事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上的。这种人有所成就之后,难免患得患失。殷秀文对这一点很敏感,她能看出黄隆骨子里还是那个站在圈外眼巴巴看着别人光鲜亮丽的穷小子,而她最懂得如何勾住穷小子的心。只是这一次不能像套住周松涛那样长驱直入、干脆利落,黄隆只是她的备用资源。
殷秀文在一次和黄隆耳鬓厮磨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句:“最近好像罗总不怎么过来了。”
不知黄隆是对罗尚德有所忌惮还是嫉妒,这话产生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他立刻就蔫儿了。殷秀文几乎笑出声来,她立刻扭过脸不让黄隆看到自己上翘的嘴角,硬把笑声咽了回去。
“怎么,你想他了?”黄隆兴致全无,语气中有些不满。
“你是大老板,他是大大老板,你们都这么关照我,我当然得问问了。”殷秀文装作无心之失的样子。
黄隆擦擦额头,喘着粗气说:“有一阵没过问咱们公司的事了。毕竟咱们规划发展都很顺利,红人一直红,新人也要推出来了,不过问也很正常。”
“这倒是。”
“不过你要想他了,过不了几天就能见到了。”
“怎么?他要来?”
“不。是一个活动——人道主义精神奖颁奖典礼,他是颁奖嘉宾。”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黄隆呵呵一乐:“你?你是高层吗?你是总公司的人吗?要不是他们让我挑几个男团女团上去助兴,我根本不知道这事。”
“有表演?”殷秀文皱了皱眉。有表演却不找她,让她有点不乐意了。
“公司这次要推年轻的,你们几个当红的就别抢人家风头了。”黄隆摆摆手,“别瞎想。现场别说你去不了,我都去不了。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吧,我还得打几个电话,问问人选好了没有。”
殷秀文走了,心里很不舒服。所谓的当红,不过是对即将过气的修饰而已。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还能再红几年?
但是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于是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同团姐妹,她们也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和她一样感到不公。如此,殷秀文反倒觉得舒畅些了。大概是让她们和自己一样难受,反倒疏导了自己的不满——把郁闷传给她们,这样也挺好。
颁奖典礼当天,殷秀文终于见到了罗尚德。她愣住了。
作为颁奖嘉宾之一的罗尚德操纵着电动轮椅上台,他脸颊消瘦,肤色蜡黄,膝盖上盖着毛毯——他真的病了。他不是对我失望了,他是病了。
困扰了殷秀文两年的胸中的石头落下来了。
殷秀文觉得鼻子发酸,她没有自习听罗尚德的讲话,也没有关注稍后的颁奖,更没有注意到周婷偷偷拿了她的手机进了卫生间。她想起和罗尚德在一起的日子,无论共进晚餐,还是共赴巫山,都让她感觉温暖。现在的罗尚德看上去好脆弱,他纤细的手臂仿佛随时会断掉。殷秀文觉得他好可怜。
典礼结束后,女儿说要睡觉,殷秀文顺手拿起手机按了按——没电。贾小芳伸手拿走充电去了,周婷回屋了,郭姨早已经坐在椅子上打盹了。殷秀文觉得很失落,因失落而感觉疲惫,于是她回卧室睡觉去了。
她吃了安眠药,闭着眼躺在床上,但是罗尚德依然在她的脑海里施展着个人魅力,久久不肯离去。
朦胧中,殷秀文听见有人在叫她:秀文……秀文……秀文……
“秀文!”
殷秀文身体一颤,睁大眼睛,本能地坐起身,蜷起腿。卧室里很黑,门开着,外面的灯光照进来,让她只能看到床边站着一个黑漆漆的剪影——矮胖敦实。是贾小芳在叫她。
“怎么了?”她问。
“出,出事了。”贾小芳把手机递给殷秀文,手一直在发抖,“你看看,快看看——看你的账号!”
殷秀文打开手机,点进自己的社交平台主页,她傻了。
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视频?
为什么视频里的是周婷?
周婷在说什么?
手机里传出周婷的声音,被扬声器微微扭曲,但确实是她无疑。“我叫周婷,我是殷秀文的女儿。我想借用我妈妈的账号说几句……”
殷秀文的手不停颤抖,她的目光缓慢下滑,看到视频的播放量、转发数、评论数,每一项都是天文数字。她又看向私信邮箱的图标,上面写着“99+”。
贾小芳告诉她:“我给公司打电话了,他们马上处理。”
视频突然中断,手机铃声响起,吓了殷秀文一跳。她手一抖,手机掉在床上,又赶忙手忙脚乱地捡起来接通:“喂?喂?”
“你疯了?你发的什么玩意儿?”对面骂过来。
殷秀文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但是她认得这个声音,大概是新媒体运营方面的某个主管。“我,我不知道……”她含糊地回答。
“这是你的账号!从你的账号发出来的!你跟我说你不知道?”
“我……我手机没电了在充电,我不知道……”
“你不许再对账号做任何事,交给我们处理!”对面挂掉了。
再看向主页,视频已经被删除了。
殷秀文和贾小芳急匆匆走上走廊,郭姨穿着睡衣站在自己卧室门口,看着她们冲向周婷的卧室。
殷秀文一把推开周婷的房门,大声喊道:“你拿我手机干了什么?”
周婷从床上坐起,将被子拉到胸口,动作不紧不慢,表情不惊不慌。殷秀文失望地低下头,闭上眼。从周婷的表现就能看出,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我借你的账号发了点东西。”周婷平静地说。
“我……”我他妈知道!“我知道。”殷秀文攥住拳头,她并不想打周婷,但是仍然攥得紧紧的,“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在视频里说了,我一个人的声量不够大。我是你女儿,你有足够的影响力,所以用你的账号发出来,我的声音才能被人听到。没有别的办法。”
贾小芳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手机,惊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像带了一个副皮面具。殷秀文看着周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耳朵里听到的是周婷发布的声明:“……先是大麻,然后是阿片,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要什么?……”
“视频已经删除了。”殷秀文终于张开口,对周婷说,“你的美梦落空了。”
周婷摇摇头:“不会的。在删除之前,就可以有足够多的人看到,他们会继续传播,影响会越来越大。”周婷的语气依然平静,脸上也依然没有表情。越是看着这张平静的脸,殷秀文心里就越发不安。
“……他们的宣传只知道放大快感,却从不提及后果,有多少人在成瘾之后才发现戒不掉了?……”
新媒体部门的响应固然很快,但是确实如周婷所说——来不及了。
尽管他们把视频删除了,但是也有很多人已经提前截图,甚至录屏,把这段内容扩散了出去。就算社交平台运营商连夜制定关键词搜索、限流,但谁也不清楚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控制住舆论。
殷秀文觉得两腿发软、头重脚轻。“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你想毁了我是不是?你想毁了你亲生母亲是不是?”
“我并不想毁了你,但我也不想看着那些一心为了赚钱的企业毁了所有人。我的男朋友因为药瘾死了,我的心也死了。他是被人害死的,但害死他的不是药,也不是卖给他药的人,真正的凶手甚至不是人,我觉得我看清楚了,我希望能让更多人看清楚。”
“你男朋友……”殷秀文仰抱着脑袋,头瞪着天花板。男朋友死了?就因为这个?因为药瘾?
“如果我这么做毁了你的事业,对不起,但是我必须做。”
“……当所有媒体都在引诱你使用这些产品的时候,你该怎么判断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只是一台人形提款机……”
“周婷你……你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男朋友有药瘾,是他自己自愿的,和药企有什么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婷微微摇摇头:“和每个人都有关。你尽管否认,但是人人都被卷入其中。你活在这些企业操纵的世界里,怎么会和你没有关系?”她冷静地看着几乎崩溃的殷秀文在屋里来回走动,仿佛没有感情的假人。
“你……”殷秀文挥了挥拳头,她现在有点想打周婷了。
“……这个视频很快会被删掉,转发没有必要。你们可以录屏,让更多人看到,让更多人明白,在我们之上,还有更可怕的掠食者。我们早已经是那些大企业大资本的食物了……”
“贾小芳你给我把手机关上!”贾小芳全身一颤,关掉手机,退到走廊里。殷秀文指着周婷说:“你……你毁了我的前途,毁了我的后半辈子。”
“我说了,对不起,”周婷依然无畏地直视着殷秀文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了,之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如果没有效果,就当是渺小的个体对抗跨国资本失败的案例吧。你们公司会尽量补救,也许你的名声还能保住。我没有别的花招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接下来你们应该会很忙,我先睡了,可以吗?”
殷秀文瞪着周婷,她从没如此长时间地看过周婷的脸,从未如此专注地直视她的眼睛。尽管她这辈子都没怎么关心过女儿,但这一次注视却是女儿让她感觉最陌生的一次。
“晚安。”周婷看着她,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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