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殷秀文——23

当过度紧张的时候,人的记忆就会出问题。因为——这是殷秀文后来从网上查到的——当人无法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时,会激活大脑中的蛋白激酶C,这种酶可以破坏人的短期记忆能力,并影响额叶前部皮层功能。

殷秀文这辈子有过三次因强烈的情绪波动而失忆的经历。

第一次,是她成团出道的舞台首秀。

她忘了自己如何来到后台,如何化妆更衣,如何和队友互相鼓励,如何竭尽全力记住舞台助理告知的各种注意事项……她能想起来的只有和姐妹们肩并肩站在舞台上,向观众挥手致意——演出已经结束了。

她们互相对视,藏不住眼中的满足感。这一刻,她们终于放下了勾心斗角,共同享受喜悦。台下的观众纷纷举起手机,打开闪光灯。这时,她才注意到究竟来了多少人。人山人海中的无数光点就像午夜的星空。

演出很成功,虽然她不记得演了什么,但是——看看眼前的景象——毫无疑问是成功的。殷秀文畅快地笑着,喘息着,汗水从额头留下来,挂在浓密的假睫毛上,给眼睑又增加了一分压力。她累坏了,她猜测她的妆可能已经被满头的汗泡毁了,但是只要不上手抹,就应该不会花脸。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闪亮、暴露的服装,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穿上的。她只能想起排练、彩排时的片段,而真正的演出——刚刚才结束的演出,她却不记得了。

第二次失忆,是在周婷盗用她的账号发布视频之后。

她很愤怒,愤怒到几乎发狂,她想狠狠抽打周婷,打到她皮开肉绽。但是她没有,她先把贾小芳骂出了周婷的卧室,没多久,自己也退了出来。

然后她失忆了。

她不记得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坐到了客厅的椅子上,以及手腕上为什么多了一个隐隐作痛的紫红手印。她抬起头,看到郭姨缩在客厅角落,面色凝重地看着她,一动不敢动。

贾小芳呢?殷秀文心想。

“说话,你女儿人呢?”一个男人吼道。

殷秀文吓了一跳,她扭头看去,发现黄隆站在她面前一米开外——也许手腕上的手印就是他攥出来的。黄隆身后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西装、前凸后翘的年轻女人,低头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她是黄隆的新助理。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西装的壮汉——是公司安保部的保镖。殷秀文认得他们,因为他们曾在巡演时给她当保镖。

保镖守着门,谁也跑不了,也许门外还有人。殷秀文就算失忆了也看得出,黄隆带人过来,是为了控制住她们一家。

“喂,”黄隆伸手拍了一下殷秀文的嘴巴,力气不大,但是依然霸道无理,“吓傻了?我问你,你女儿人呢?”

“我女儿?”殷秀文才反应过来。我女儿不在家吗?

黄隆瞪大了眼:“你别告诉我你现在开始不承认你有女儿了,他妈的都十五六岁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贾小芳哪儿去了?殷秀文心想,我女儿也不在?她带着周婷走了?

是不是贾小芳知道黄隆要来,所以带着周婷提前跑了?谁也不知道黄隆会对她们——尤其是对周婷——怎么样,但是先摆脱控制总是万无一失的。

殷秀文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是我让她们跑的吗?

但是她忘记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一个血缘母亲,一个代孕妈妈,先提出救周婷的是谁?

她心底有点希望是自己做的,这是当妈妈的会做的事——该做的事。

黄隆的助理走上前,把平板举到他面前,殷秀文能听到电脑中传出嘈杂的人声,以及一条平稳冷静的评论音轨。但是她的意识仍有些恍惚,精神难以集中,只能捕捉到断断续续的语句。

“……多地爆发……防暴警察……暴力冲突……”

发生了什么?殷秀文觉得手脚冰凉,她又看看郭姨,郭姨一直保持着惊恐的样子,几乎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黄隆。

“他妈的……”黄隆低声咒骂着,“越来越乱,越来越乱……”他推开电脑,又向殷秀文迈了一步,“你他妈知道你女儿搞出多大的麻烦吗?”

殷秀文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她搜刮着脑子里仅有的一点词汇量,调动全部语言能力,像拼图一样来回拼接着反驳黄隆的言语。“我女儿说的是药物泛滥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和公司有什么关系?”

黄隆呲着牙,狠狠点着头:“你挺会说啊,你觉得你不会有影响是吗?至多就是让粉丝知道你是个老逼,大不了过气,你不在乎对不对?我告诉你,你那个傻逼女儿是要拆了娱乐圈的台子你知道吗?她他妈是唯恐天下不乱。她控诉的是什么?是一种药吗?是一个企业家吗?是他妈整个普渡集团,你知道那是多大的企业吗?你知道他们每年上缴多少税,我们整个娱乐圈的年利润都没人家税金多。你女儿用你的账号发这东西,就等于是替娱乐圈向医药复合体宣战。不光你没工作了,整个产业都要抖落了重新来了。”

殷秀文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知道女儿在控诉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她难以理解的概念,但是她认为这只会伤害到她自己的利益,怎么会如黄隆所说,整个产业都要颠覆呢?

她觉得这太夸张了,一个视频,几百个字,是不可能颠覆这么大的产业的。但是她又不知道如何反驳黄隆的逻辑。她只是想着自己在台前辉煌的时刻,那些花里胡哨、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奖项,那些比奖项的名字更花里胡哨的奖杯,以及比奖杯还花里胡哨的服化道。那些画面一个个从脑中掠过,仿佛在翻动一本厚重的相册。

按黄隆的说法,这些都要没了,都要颠覆了。产业就要没了,没有乾坤传媒,没有超凡娱乐,没有罗尚德,没有黄隆,更没有“魅惑魔女”……

什么都没了。

黄隆又上前一步,抓住殷秀文的肩膀,拇指抠进她的肉里。“说话,你女儿在哪儿?是不是你把她放走的?”

“不是,不是我!”殷秀文下意识地否认了。她忽然感到失落——这是不是表示,不是我让贾小芳带她走的?

黄隆哼了一声:“那就是你那个矮胖助理……”他叉着腰走来走去,嘴里嘀咕着,“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他停下脚步,看看殷秀文,又看看自己的助理,“我去打个电话。”说完走出了门。

一个电话会打多久,殷秀文没有计时,但她觉得很久很久,久到眼前的年轻助理似乎长大了一点。她僵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胳膊,肘关节嘎巴一声响。她看看同样僵住不敢动的郭姨,又看看那两个雕像一般的保镖,她觉得就算只是站起身,都会引起保镖的警觉。

助理似乎站累了,她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轻松地翘起脚,扭动着脚踝。她完全没有受到房间里的压抑氛围的影响。殷秀文觉得很神奇——难道她感觉不到这种仿佛每个人头顶都扣了一口锅一样的压抑吗?

没有答案,也没有必要得到答案了,因为黄隆回来了。

“我们走,”他伸出食指在半空转了一圈,然后一指殷秀文,“带上她。”他看向郭姨,愣了一小会儿,“保姆就不用去了。”

室外果然还有两个保镖。殷秀文被四个保镖紧紧围在中间,他们没有抓住她的胳膊,但是她也知道自己跑不掉——即使只有一个保镖,她也跑不掉。这些家伙能抓住掠过头顶的苍蝇。

两个保镖押着殷秀文进了SUV的后座,黄隆坐在副驾驶位,助理和另两个保镖上了另一辆车。

“去罗总那儿。”黄隆对司机说,“这边也有游行,躲着点儿走。”

罗总……殷秀文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也许她可以跟罗尚德解释清楚,也许不可以;也许罗尚德会听她解释,也许不会听;她可以尽量为自己开脱,但是她对自己的口才没有信心。

车开得很慢,因为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街道越来越拥堵。人们在抗议,有的举着牌子,有的挥舞拳头,有人喊出口号,但大部分人只是跟着啊了几声。

司机一个劲按喇叭,嘴里骂骂咧咧。

黄隆提醒司机:“开慢点,别把这些人惹急了,别给自己找事。”

殷秀文看着游行的群众,觉得不可思议。周婷的视频真的做到了这么大影响?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掀起这么大的波澜?她也许只是点燃了一根导火线,而火药积累得太久太多了。

车辆减少了,不是靠边停下,就是拐弯绕路了。人越来越多,黄隆也开始急躁,跟着司机一起低声谩骂。

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人们挥舞着手臂,跳动着,然后跑开。司机趁机踩住油门,从人群让开的缝隙间钻了进去。

“操!”黄隆高声喊道。

殷秀文一个激灵,向侧窗外看去。不远处的医院急诊中心被砸了,两个穿深色服装的人倒在地上,似乎是在附近巡逻的便衣。亢奋的人群冲进大门,有的砸窗户,有的钻进室内,不知是想把药物销毁还是抢走。

“全乱了,这下全乱了。”黄隆低声说。

有人突然扑到车前,拦住他们的去路。几个头戴兜帽,脸上蒙着黑色口罩的男人挥舞着锤子砸向引擎盖,在上面捶出一个个小坑。

“妈的!”黄隆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别他妈打了!”但是话没说完就被拽住,两个人拼命将他往窗外拉,黄隆大喊,“自己人!自己人!”

“自你妈个头!”对方骂道。

“开车!开车!”黄隆的手扒拉着司机,“踩油门!”

车猛地加速,顶开了车前的暴民,黄隆单脚踩在椅子上,弓着背顶住车顶棚,再加上后座保镖帮忙拉拽,才勉强没被拽下车。

车继续前进,大部分游行者没有拿任何东西,但偶尔会有三三两两戴兜帽口罩的人经过,他们有的手持锤子,砸碎街边底商的窗户,有的拿着喷罐,在墙壁上涂出新边界的标志。

又是新边界?殷秀文皱着眉头,盯着黄隆的后脑勺,心里想着:为什么要喊自己人?他和新边界有什么关系?其他人怎么没有反应呢?

“前面怎么回事?”司机问。

“什么怎么回事?”黄隆气急败坏地反问。

殷秀文向前望去,人群上方滚滚浓烟,惊叫声越来越大,浓烟扩散,缓慢逼近,越来越多的人拔腿就跑,但是大部分人都被烟雾笼罩。

“又怎么了到底?”黄隆把车窗摇上,“关上顶窗,快关上顶窗。”还没说完,汽车就被灰白色的浓烟吞没。

有人在街上烧东西。

人群散了,戴兜帽的人也不打砸了,他们扔下喷了一半的新边界标志跑了。不明所以的群众放下牌子,挥着手驱赶烟雾,但是很快开始咳嗽,一个个跪倒在地,有的似乎不省人事。

烟越来越浓,虽然没有开窗,但汽车内也逐渐被烟雾渗透,很快空气发白,能见度降低,而窗外更是超过两米就看不见了。

烟很呛,殷秀文开始咳嗽,但她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她在哪里闻过。

“妈的,”黄隆说道,“有人在烧大麻!”

大麻,对。周松涛抽过,殷秀文闻过。但是烟卷里的大麻很少,而现在这股浓烟是纯大麻烧出来的。殷秀文开始觉得头晕头痛,身边的保镖也开始揉捏太阳穴,不停清着喉咙。

“拐弯绕。开,开出去。”黄隆一边咳嗽一边指挥。

司机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块布,可能是抹布,但也顾不上脏了。黄隆拧开矿泉水瓶,往抹布上倒了几咕嘟,司机抖开了捂在嘴上。

殷秀文头晕目眩,她看到街边倒着几个人,但大部分都跑掉了。她低下头,想吐,但只能忍着。车左晃又晃,也许是在躲避行人,也许是司机也被迷晕了。殷秀文没有力气抬头看,她只希望没有轧死人,也希望没有人被这么浓的毒雾熏死过去。

过了一会儿,黄隆和保镖不约而同地摇下车窗,大家深吸一口气。殷秀文感觉车内空气顿时清新,呼吸顺畅了,脑子也清楚了很多。他们开出了雾区。司机马上停车、开门、跳下,没几秒,就听见他的呕吐声。他作为司机,可能被禁止抽大麻烟,所以所有人当中,他的反应最激烈。

几分钟后,他又回来了。现在一路畅通,没多久,就到了罗尚德的别墅。

“下车!”黄隆第一个跳下去,叉着腰看着保镖和殷秀文下车。

“为什么来这里?”殷秀文问黄隆。

黄隆使劲眨眨眼,力图保持清醒。“是……罗总要求的,”他清了清喉咙,皱着眉看着殷秀文,“他有话要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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