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殷秀文见到罗尚德时,她倒吸了一口气。
罗尚德病了。
但其实殷秀文知道,她很早就猜到了,昨晚在电视里也看到了。只是她没想到即使电视里的那副样子,也不是罗尚德真实的样子。
曾经的罗尚德,手杖只是一个摆设,一个让他显得更加有气质、有权势的象征。但是渐渐的,他走路开始用手杖辅助,包银杖头的磨损越来越严重,他越来越离不开这件“摆设”。
一年前,他终于摆脱了手杖——他坐上了轮椅。
他太虚弱,已经没法持续行走,癌细胞消耗了他的体能,让他骨瘦如柴,他的胸肌没有足够的力气扩张胸腔,只能依靠长时间吸氧保持清醒。
在为普渡集团区域总裁吴斌颁发“城市人道主义精神奖”之前半小时,医师给他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否则他连说话的底气都不够。
罗尚德注意到黄隆带着殷秀文进来了,他微微抬起手指,黄隆停下脚步,伸手示意殷秀文不要动。
“我会全力配合您。”罗尚德的嘴唇微微翕动,这几个字艰难地从他的嘴里爬出来,“您,可以放心。”
“这样最好。”话音从轮椅上的手机扬声器里跳出来,“你们搞出来的事,你们来收尾。”
“一定。”
“那就这样了,祝你身体健康。”
“哈哈……”罗尚德有气无力地假笑了几声。
“回见。”电话挂断了。
罗尚德闭上嘴,嘴角耷拉着,他低着头休息了几秒,然后抬眼看着殷秀文:“秀文……你,来了。”
殷秀文像刚从水里救上岸一样,双手抱臂,端着肩,皱着眉。即使罗尚德已经病成这副样子,他的眼神还是让她心里发毛。殷秀文看着被医疗器械缠绕的罗尚德,点点头,说:“嗯,我来了。”
“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
罗尚德点点头:“你女儿搞出的事,我都知道。她确实……很有性格。”
殷秀文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反话,没有回应。
“知道……刚才电话里的……是谁吗?”罗尚德问。
“谁?”
“吴斌。”
殷秀文闭上眼。刚被授予城市人道主义精神奖的那个人,普渡制药区域总裁,吴琛那头肥猪的爸爸。
“你女儿点了火药桶,把吴斌惹急了。”罗尚德停下来吸了几口氧才继续说,“吴斌骂到我这里,你说我能怎么办?”
殷秀文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么办?”
“你在这里面,掺和了多少?”
“我没有!”殷秀文喊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她偷了我的手机……”
罗尚德皱起眉头,手指微微抬起,黄隆马上打了一下殷秀文的胳膊:“你小点声!想吓死谁?”
殷秀文收敛了声音:“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罗尚德瞪着殷秀文,他的眼神很可怕,似乎是全身唯一有生命的部分。“但她是你女儿,你就算真不知道,也不是没有责任。”
“我……”殷秀文哑口无言。如果她承认有责任,之后对她的任何处置,她都必须接受,但她不想。她不想失去自己赢来的一切。
“你的女儿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特点是什么?”罗尚德知道殷秀文说不上来,他看向黄隆,“黄总,教育教育这傻孩子?”
“幼稚。”黄隆对殷秀文说道,语气中充满蔑视。
“说得好。”罗尚德满意地点点头。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医师,医师走过来弯下腰,罗尚德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医师绕到轮以后面,给他推了一针。也许是兴奋剂——他需要能量。
半分钟后,罗尚德终于又开口了,这一次底气明显更足。“我不关心你女儿的话有没有道理,我只关心之后发生的事情会产生什么影响。一夜之间,十几座城市爆发游行,有人砸了医院,有人抢了药库,你说这些人,他们是想干什么?自己囤药自己嗨?还是拿出来低价卖掉赚点外快?他们的做法是你女儿期待的吗?”
殷秀文低着头,不敢看罗尚德:“不是。”
“刚刚,有人在市中心焚烧药物,黄总你们瞧见没有?”
“差点儿熏死。”黄隆说。
“瞧瞧,他们是在反对什么?反对药物滥用?他们为什么选择室外焚烧呢?因为理想主义,想制造宣传效果。但是烟雾导致多少人中毒?有没有发生交通事故?有没有人身踩踏?这些后果,你女儿预料到了吗?”
“没有……”
“人民的愤怒,是指向药企的,暴民的袭击,是针对医院的药库,接下来,他们的股票会跌,经济损失是他们的,但是暴乱的起因,是你女儿的视频,而你女儿使用的账号,是我的子公司负责运营的。现在吴斌把愤怒迁到了我身上,他要求我替他解这个围。你说我该怎么办?”
殷秀文不知道。
“你觉得很难,是因为你只是一个肤浅的卖身女,只知道靠色相拴住男人,实在不行就靠孩子。你的前男友会上套,我可不会。如果我需要后代,精子库里有库存,想给我生孩子又比你优秀千百倍的女人多到我记不住。但我并不需要孩子,我可以一直活下去。就算现在的科技救不了现在的我,我也有条件一直睡下去,直到能被治好再醒来。记住,你和我不一样,我们不是同类。”
殷秀文不懂他的意思,罗尚德把自己说得好像另一个物种一样,可以永远活下去。这个世界上,各种癌症患者接近总人口的二十分之一,把平均寿命拉下来至少五年,怎么可能有人可以一直活下去呢?
“罗总,拿她怎么办?”黄隆指着殷秀文问。
罗尚德摆摆手:“黄总别急,我还有话没说完。秀文,你的女儿,恐怕要成为牺牲品了,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牺牲品?”殷秀文身体一颤,“什么意思?”
“我不是要她死,但也不会太好命。我希望你能借机学到一些东西。你看,你女儿掀起了民怨,似乎很难搞。但是,如果趁机抹黑一下新边界,最好死几个人,这样下来,他们所谓的正义性不就很容易被瓦解掉了吗?”
殷秀文忽然明白黄隆为什么要喊“自己人”,因为那些戴兜帽口罩的人确实是“自己人”,只是他们不认识黄隆罢了。
“在刻意营造的舆论大潮之下,一次波及多个城市的有预谋的放毒行动,足以让新边界永远背上这口黑锅,而你女儿,就是新边界的高级成员。”
“不是的,她不是。”殷秀文喊道,“她才不会干这种——”
“你还不明白吗?”罗尚德拍了拍椅子扶手,“她是或不是并不重要,我们说她是,她不是也得是。你以为你知道网络有多大力量,但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才需要真相?”
罗尚德顿住了,殷秀文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问自己,她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给出一个回答。“谁……?”
“没有人需要。”罗尚德笑了,“资源在谁手里,谁就可以塑造一切。我们可以在所有社交平台进行舆论筛选,所有独立个人发布的消息都被限流,只有机器人评论、转发他们的内容,任何真人都看不到;而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我们授权的网军的帖子;任何人的回复都不会被公开,而公开的发帖、跟帖、讨论,甚至骂战,都由网军自导自演。
“说得更绝一点: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制造一个让每个网民都被机器人团团围住的网络世界,我们可以让所有网民找不到一个真实的互动对象。每个账号都是一个充满幻觉的信息监狱。
“当然会人通过其他渠道发声,但是我们的声量更大,我们重复的次数更多,所以他们的说法会变成流言、谣言、谎言,而我们的说法,最终会成为所有人记忆里的真相。秀文,你今天学到了重要的一课:谎言是最强大的武器,而不断重复的谎言可以改变历史。”
殷秀文的腿软了,她站不住了。她想扶住黄隆,但黄隆退后一步躲开了。她跪在地上,咚的一声。地板冰冷坚硬,疼痛从膝盖直刺入脑壳。“你……你要把她怎么样?”她的声音颤抖,将将够传到罗尚德的耳朵里。
“她的结局,需要你来决定。”罗尚德说,“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么多,是因为我对你还有期待。毕竟你给过我一段……美好的记忆,所以我不想让你没有选择。我们可以说她盗了你的号,也许是你的疯狂粉丝兼新边界极端支持者,反正你不是她的母亲。这样你还可以继续红,你拥有的一切还是你的,你依然有上千万死忠粉,依然是‘魅惑魔女’。甚至可能你还可以继续出个人专辑——这要看黄总的决定了。但我至少可以保你不受这场风波的影响。我需要你做的,是把你的女儿引回来,让我们抓住她。”
“她会怎么样?”
“我说了,死不了。但是,我们会起诉她。这是我必须为吴斌做的,但是,是你女儿逼我这么做的,所以不要怪我。煽动暴乱,焚烧大麻制造集体中毒惨剧的罪名都会扣在她头上——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的罪行,但她必须是帮凶之一。量刑这块儿好商量,只要你能把她引回来。”
殷秀文感觉膝盖冰冷刺痛,但他不敢站起来,她用手撑地,大理石地板凉得仿佛极地冰原,她觉得手指都要冻断了。她攥起拳头,掌根戳在地板上,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现在得到的一切。我不想从头再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拿周婷怎么办?
换一个活法。你不是要换一个活法吗?
她紧闭双眼,双手抱住头,不停告诉自己:我不爱她,我不爱她,她只是筹码,拴住周松涛的筹码,周松涛死了,她只是个累赘,她是我的累赘,我不爱她,我不爱她,她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对她没感情,她对我也没感情,我不爱她,我不爱她,我不欠她的,是她害了我,她要夺走我的一切,她恨我,她要毁了我,都是她自找的,都是她自找的,我不爱她,我不爱她,她恨我,她要毁了我,都是她自找的,我不爱她,我不爱她,她恨我,她要毁了我,我不爱她,我不爱她,她不是我女儿,我不是她妈妈……
她不是我女儿……
我不是她妈妈……
殷秀文缓缓抬起头:“我给她打电话。”
电话通了,响了两声,周婷接了。
“婷婷,”殷秀文脸上露出微笑,她知道周婷看不见,但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表情,可以带出令人信服的语气,“你在哪儿?小芳跟你一起吗?……刚才有人烧药品,满街都是烟,你们没事吧?……等游行结束了,快回来吧,家里没事了。你可以告诉小芳,黄隆来了又走了,没什么事……嗯,我在家等你,”殷秀文停顿了一瞬,她终于确信了一件事:她没有让贾小芳带周婷走。
她觉得眼角有泪,但没有流下来:“爱你,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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