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宋锦——10

宋锦躺在病床上,被子盖到胸口,氧气管勒着人中,向鼻孔里嘶嘶喷气。她的胸腔艰难扩张,被子被微微顶起,然后又落下。这就是除了心率监测仪之外,她还活着的唯一证据。

她在医院躺了很多天,很多星期,很多个月。医生跟她通报过很多次病情,她都记不清了,脑子里只留下只言片语,癌细胞……手术……扩散……恶化……多器官衰竭……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但是她的身体还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信号。虽然没人这样跟她说过,但她还是觉得,如果死期将至,身体会告诉她:你就要死了,从现在起,大约……三十秒,倒计时开始。

没有。

但是快了,这点她可以肯定。她已经两天没有排尿了。

当病到只能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的程度,那么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排泄。这种时候,膀胱、括约肌是否还能有效进行约束已经不是问题的关键了,因为无论如何,你都只能在床上排泄,你不得不面对由此而来的耻辱感。

开始的时候尤其痛苦。感受着尿液润湿裆部,感受着粪便浸泡着自己的屁股和大腿。有人收拾——护工的高价不是白拿的,但是依然痛苦。不是来自病痛,而是来自内心。

没有尊严,但失去的又不仅仅是尊严。

还有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从人形渐渐瓦解、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的自我厌恶感,像爬墙虎一样缓慢地延伸到大脑的每个沟回,钻入,生根,开枝散叶,再也摆脱不掉。

宋锦悟到了一个对她、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的真理:无论这一生富贵贫贱,顺利坎坷,到最后,终归要回到被屎尿屁围绕的生活里。

虽然是真理,但也只适用于她还有东西可排泄的日子。

现在,她的肠道里没有残留物可排,她的肾也过滤不出尿液,她全身浮肿,皮肤潮湿,渗出的体液浸湿了被褥,整个病房里都充满了尿骚味。她感觉自己的脖子肿胀起来,顶住了下巴,让她微微张嘴都能感受到阻力;手指像被绳子勒成几段的香肠,几乎攥不成拳头;皮肤煞白,毛细血管在苍白的皮下呈深紫色,像电影里的丧尸。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她问护工,护工会安慰她,然后岔开话题,说一定会照顾好她;她问护士,护士说要问医生;她问医生,医生只说他不能随便给病人做预测。但她其实并不需要科学的预测,她只希望有人能告诉她:你快要死了,再坚持一下,时间快到了。

“我可不可以安乐死?”她缓慢地说着,声音如同含了半口水。她知道护工在身边,但她并不是在问护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只觉得必须要说出口,否则憋得难受。

“哪儿有安乐死呀?”护工说,“外国有,咱们这儿还不合法呢。”

“赶紧合法吧,今天批了,明天就让我死了吧。”

“别瞎说,我不是还照顾你呢吗?”

的确如此,护工一直照顾她照顾得很周到。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为了那份按天计价的高酬劳,谁会乐意成天围着别人的屎尿打转。

宋锦咧了咧嘴,不知道护工看到没有。“你是很周到,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你了。”她想到两个人,两个人都让她失望。

“你女儿为什么一直不来?”护工问。

“我……我不知道。”宋锦回答。

“她也真是,说你们感情不好吧,这么贵的治疗费,她也不让你出院,说你们感情好吧,一年能来两三次了不起了。”

宋锦和殷秀文的关系很微妙,她们并没有什么矛盾,但是就是亲密不起来,仿佛中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有些话宋锦说不出口,似乎殷秀文也是如此。女儿更善于观察,但带有感情的表达,对她而言太难了——对宋锦也是。感情对于她们母女而言,就像是本不应该存在的配重,徒增疲劳而已。

宋锦不想在这个话题多做逗留,但是还有一件事必须要跟女儿交代清楚。但是如果自己挺不到她下次过来的话……

“我有一块绸子的桌布,”她对护工说,“是手工刺绣的。绣的是花——海棠花,我非常喜欢。”

“海棠花好啊。”护工左右看看,“在哪儿呢?”

“不在这儿。在家。”宋锦叹了口气,“如果我先走了,就麻烦你告诉我女儿,让她千万不要扔掉那块布,要用它包着我的骨灰。”

“你瞧你,竟说些不中听的。”护工摇着头说。

“你得记得,将来转告她,千万不要忘了。”

“我知道,记得了。桌布,刺绣,不能扔。”

宋锦哼了一声,稍稍用气的言语就让她疲惫不堪。她痛苦地皱着眉,撇着嘴,低声说:“安乐死什么时候合法啊?你说,我还赶得上吗?”

“这可不好说。”护工摆摆手,“不过我看还是别指望了。”

宋锦长叹一口气,不说话了。她闭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

然后,她开始做梦。

病情越是加重,宋锦就越容易做梦,因为药物的作用,她醒着的时候神志不清、意识模糊,睡着的时候大脑依旧运转,无法深度睡眠。她梦到过很多人,很多事,有些她经历过,有些没有,有些人她记得,有些不记得,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忘记了,还是只是梦中的臆造。

她梦见天空着火了,火雨落下,大地焚烧,街头浓烟滚滚,人群惊慌逃窜。

梦结束了,宋锦的意识回来了,眼皮微微翕动。

我梦见了什么?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那又为什么会梦到呢?

她停止了思考——她没有力气思考。

她没有力气呼吸,甚至没有力气心跳。

宋锦忽然明白了——时间到了。

在梦境世界中,火雨消失了,宋锦突然被一阵不知从和而来的狂风吹得脚下不稳,几乎后退一步。她迎着风,勉强睁开眼,风转瞬停了,像突然停电一般消失了。宋锦发现自己站在白茫茫的虚无之中,远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女人的身影。她看不清她的脸,但不知为何,她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们很熟悉——很久以前,恍如隔世。现在,她回来了,来到了宋锦面前。

在现实世界中,宋锦的血氧骤降,仪器开始鸣叫,护工叫来了护士,护士又叫来了医生,医生稍作检查,告诉护士联系家属,病人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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