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山对面有座湖,但是苏晓从来没见过。
不单她没见过,整个村子里谁都没见过。
听老人——特别老,自称马上就要过一百岁生日了——跟他们这些小屁孩儿讲,山那边确实有一座湖,但是环境很危险,不能过去。
大家叫他老闫头,因为名字他自己都记不住了。
五年前,老闫头的孙媳妇难产,娘儿俩谁也没救过来,他家也就绝后了。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孙子全都没活过他,他也就成了全村人的爷爷,家家户户给点余粮,轮番搭把手,老头子硬是扛到了今天。但苏晓也听一些大人闲聊时候说,要么是他记错了,要么是他吹牛,老闫头很可能还不到九十岁。
从苏晓记事那年,老闫头就只能躺着过日子了,就算能挣扎着自己坐起来,也下不了地走不动路了。他要么躺在破了洞的床铺上,要么躺在漏了洞的竹编躺椅上,拿把漏了洞的竹编扇子毫无意义地瞎晃悠,但不管怎么说,老闫头说话底气还在,脑子也清楚,还挺爱给孩子们讲故事。
两年前,村里唯一的老师,也就是老闫头的孙子,被查出来肝癌晚期,没有办法手术,只能吃点药减轻痛苦,还好没多久就死了,没受多大罪。至此,村子的教育系统也就等于不存在了,孩子们悲伤不起来,因为他们见过太多人还没步入老年就因为癌症撒手人寰,也见过很多同龄孩子一觉过去再也醒不过来。死亡都吓不住他们,自觉学习更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快撒了鹰。
老闫头在这时挑起大梁,让人帮忙把他抬到家门口的便道上,竹躺椅一躺,竹扇子一扇,给孩子们讲起故事来。每天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晚上饭后再讲一小时,老闫头的日程安排比村里一半人都满。
他讲的故事可神了,说得好像自己什么都掺和过。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当过兵,退伍很多年之后,战争爆发了,而且规模越来越大,战场也越来越多,他一大把年纪,又被召回部队,被安排做后勤。他开军车送物资,开挖掘机凿山洞,甚至操作过自杀式无人机搞突袭……后来腿伤了,就离开部队回来了。
老闫头经常给大伙看他从大腿外侧一直到后臀尖的伤疤,也不在乎孩子家长说他不检点。
“那你是怎么受的伤呢?”某一次某个大人想揭穿老闫头的胡说八道,“你都是搞后勤,开无人机也不在前线。”大人们坚信这都是胡说八道,但孩子们却觉得夸张当中必有真相。
“我的基地被导弹炸了。”老闫头咂摸着没有牙的嘴,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呼噜声,对如此没有常识的诘问嗤之以鼻,“就算是遥控,也不可能躲到导弹射程之外。”
但是他最爱讲的,还是自己怎么拖着伤腿走过那片湖泊来到这里的。每隔一段时间,老人就会跟孩子们讲一次这座谁也没见过的湖,以及自己怎么像耶稣一样踏水而来。不过踏水而来那段太玄乎,以至于连小孩子都不信,苏晓更是不会信,但是她也承认,这一段让老闫头没牙的嘴那么一渲染,竟然还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苏晓已经十五岁了,大概要考虑找个伴儿了,但并没有人替她琢磨这件事,因为她的家人都死了。村里人觉得她岁数不小了,可以照顾自己,顶多偶尔关心一下,问上几句,平日鲜有人和她说话。苏晓耐得住寂寞,她没事的时候还会和小孩们一起听老闫头讲故事,但是自己岁数最大,不方便往里凑,所以她总是站得最远,但听得最仔细。
她没接受过完整的教育,因为老师一直在换。从她入学起,每半年——最多一年——就会有教师离职,当然也有新调来的,但是走的总比来的多,后来连校长都跑了。如今最后一个老师也死了,学校已经变成了鬼屋一样的地方,小孩子晚上会去那儿练胆儿。村里是这个样子,那镇上是什么样呢?没人告诉她,苏晓猜测也许教育系统已经崩溃了,现在各地区都各自为政,想教什么教什么,要么就干脆不教了。
苏晓在自己有限的、根本无法组成体系的历史知识中来回翻找,搜索着能和老闫头的描述对得上的碎片,但是大部分都无处安放。她很希望相信老闫头讲的都是真的,但是很遗憾,她实在找不到可以佐证的信息。
“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儿了。”老闫头挥挥扇子,打发孩子们赶紧散去。等他们搬着椅子跑掉了,老闫头坐起身,看着站在远处的苏晓,哼了一声,说道:“那个……那个小谁,你怎么不玩儿去?”
“我都这么大了,跟他们玩儿不到一块儿。”苏晓回答。
“故作成熟,幼稚!”老人批评道。
苏晓一翻白眼:“老闫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可不看谁都幼稚嘛。”
“没大没小!”老闫头又哼唧了一声,喉咙中似乎有口痰上不来,“不过你小妮子脑子是比他们快,要不是我孙子孙媳妇死得早,还真能教你不少东西。”说完,他抿着嘴唇,等着天花板不说话了,似乎是陷入到了回忆中,强忍着悲伤,不想让苏晓看出来。
但是苏晓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小孩子才会哭起没完,大人的悲伤都是那个样子,一副较着劲的面孔,和生活较劲,和自己的回忆较劲。
苏晓父亲死于肺癌,最后那段日子里,他妈妈每天的表情就和现在的老闫头如出一辙。而当时,她的乳腺癌也进入了晚期,丈夫死后没到一年也走了。
癌症是这里的钉子户,无论多少人搬走,只要这里还有人住,癌症都不会离开。从这点看,它似乎比任何人都热爱这个村子。但是这个笑话太残酷,谁也不愿意说出口。
村里没有医院,只有诊所,更不可能有化疗设备,药有限,药效更有限,结果就是癌症病人能撑过五十岁的都没几个。像老闫头这种活到九十岁——或者就按他说的一百岁——还没得癌的,只有他独一个。大家看他就跟看奇迹一样,但也就是瞧瞧而已,奇迹不是自己的,自己是什么命,谁也改变不了。
“老闫头,”苏晓皱着眉头问道,“你说……我以后也会得癌症吗?”
“我哪儿知道?”老闫头还在生村长的气。
“我父母都是癌症死的……”苏晓试探性地问道,“这是不是表示,我早晚也会得?”
“有的是遗传,有的不是,难说。”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不该无端发火,他的语气缓和了。
“假如将来我也得了癌,我希望能少点痛苦。”
老闫头哼了一声:“别瞎想。事不到临头,就不要去想。”
“好吧。”苏晓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说,为什么这么多人得癌?你年轻时也是这样吗?”
“哼!”老闫头身子一挺,来了精神,“才不是!那个时候……也有,但是远没有现在这么多。”
“那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导致癌症患者变多了呢?”
“我说不清……从我记事起,新闻上就一直在说癌症越来越普遍,而且越来越低龄化。而治疗手段又没有什么突破,保守治疗一直都是主流。”
“保守治疗?”
“就是耗着,让你死得慢点。”
“哦……”
“我出生的时候,什么新边界、自由家园,还都不存在呢,那个时候还有联合国呢——知道联合国是什么吗?”
苏晓摇摇头。主观上想像,似乎是一个由很多国家组成的国家,很庞大、很强大的感觉。
老闫头摆摆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也没干过什么有用的事。”他摸着下巴,努力回忆着,“这几十年还真的是发生了很多事情。癌症这个东西,据我所知是和核污染有关的。”
“什么核污染?”苏晓问。
老闫头一指苏晓:“这就是我要说的。发生核污染事件那阵,我要么是刚出生,要么是还没出生,我记不清了。但是从那时到我成年的这些年里,舆论在一点点变化。到了后来,几乎就没有人提什么核污染了。而现在,你们年轻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真相就这么变成了谎言。”
苏晓没理解老闫头的意思:“但是如果事情真发生了,那就是发生了啊。”
“但如果人们各执一词,你怎么判断谁说的是对的呢?”老闫头扭过脸,严肃地看着苏晓。
“这……”苏晓没有答案。
“我出生在一个谎言纷飞的时代。就算是同一个人讲的话,一旦发布出来,要不了一天时间,就会衍生出很多个版本。每个版本都说的是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话。声音、口型,找不出一点破绽。十天半个月之后,没人分得清哪个才是真实的版本。而最后留存下来的,必然是那个传播最广的版本。然而你怎么知道传播得广,就一定是真的呢?生活在那个时代,你怎么分辨呢?”
苏晓试着想像那种真假不分的情境。如果她收到老闫头的一段录像,告诉她:你马上过来。而事实上,老闫头说的却是:你不要过来。老闫头的话和他的口型都被软件篡改了,天衣无缝,无法分辨,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还好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连大家都只有局域网了。苏晓记得老闫头给他们讲过:世界各地的冲突接连不断,而且范围越来越大,让全球互联网像玻璃一样摔碎成了千万块。无数个局域网互不相通,村里使用的局域网只覆盖了一个乡的面积。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么大。
老闫头扁着嘴,闭上眼,好像要睡觉似的。
“老闫头?”
“干嘛?”
“你说的核污染,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知道,但又不完全知道。”
“你知道的是什么?”
“一座核电厂出了问题,污染了海洋。没过多久,全世界的水就都多多少少带点辐射了。”
“那……不完全知道的呢?”
“不完全知道的,就是这个污染……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有人说是阴谋,有人说是意外,也有人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知道该信谁,所以我谁也不信。”
“为什么会有人故意这么干呢?”
“为什么要打仗呢?”
苏皖无言以对。
老闫头嗓子发干,咳了两声,“不说了,我回屋躺着了。”
然后,起风了。
一开始是微弱的轻风拂过脸颊,然后渐渐变强,撩动了苏晓的头发。接着,她隐约听到了一种噪音,来自远方的天空,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苏晓感到地面在微微震动,她看了一眼老闫头,老人没有说话,他的身体僵住了,面部也凝固在了一种惊诧、疑惑和惶恐杂糅的表情上。
一个念头从苏晓的脑中一闪而过——老闫头是不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地面的砂石开始跳动,雷声般的巨响持续不断,从空中降低,越来越近。村子里乱作一团,孩子们不知所措的惊叫声,妈妈们担忧的呼喊声,男人们故作镇定的脚步声。
“这是怎么回事?飞机?”苏晓问老闫头。
“飞机……”老闫头的脸终于解冻了,他站起身,用扇子拍了拍苏晓的肩膀,“跟我来,到我家去。”
“干什么?”
“跟我来,先躲起来再说,快点!”老闫头迈开大步走了,苏晓没想到这老头竟然能走这么快。
老闫头进了门,但苏晓在好奇心和安全感之间犹豫了。她的走得太慢,老闫头放弃了,苏晓看到他摇了摇头,门关上了。
苏晓正走到街中,隆隆巨响几乎就在她的头顶,让她耳膜震荡,胸腔颤抖。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她身后滑过来,将她和前方的房子吞没。苏晓转过身抬起头,看到一架飞行器悬停在空中,遮住了西斜的太阳,而远处,还有三架飞机正在靠近,分散到村子的其他区域。
苏晓不知如何是好,她四下环顾,有的人跑进屋里躲避,有的人从屋里跑出来观看,显然大家都一样,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机翼下喷出的射流扬起沙尘,把她包裹在其中,巨大的推力让她只能勉强稳住重心。
苏晓回头看看老闫头的家,窗户被窗帘遮住,但留了一道缝,他一定也在看着。“有……有飞机来了。”苏晓喊了一声,声音被引擎的噪音吞没了,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老闫头更不可能听到。
四名士兵一手抓着绳索,一手端着枪,从飞机上滑落。他们的脚踏上地面的瞬间,苏晓几乎感觉到震颤。苏晓被吓住了,她的腿动不了,如果风再强一点,或是有人推她一下,她会像雕像一般直挺挺倒在地上。
一名士兵走到苏晓面前,他魁梧得像一个巨人,全身包覆着金属框架,面部被风镜和各种不知道干什么的仪器遮住,仿佛经过了机械化改造。后来苏晓才知道,他们其实都是普通人,只是穿了一身提升动力的外骨骼。
士兵低头看着苏晓,问道:“你们村长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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