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宋锦——9

宋锦知道自己早晚会得癌,但是当查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和她一样吃惊的是于方。当时宋锦就有种感觉,于方要走了。事实也果然如此,在她产生这种预感之后没到一周,于方就告诉她,自己要调走了。

这是一个巧合到根本不像是巧合的巧合,所以怎么可能是巧合?于方只是当机立断,决定斩断这段关系。

也许女儿会觉得,于方即将成为她们家庭的一份子,宋锦自己也一度有这样的幻想。但是尽管他们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联系,最后依然如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分开了。

难道三年时间都衍生不出任何的感情?还是说即使有感情,想要切断也并不是多艰难的事情?这个男人怎么这么绝情?

不不不,宋锦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想,因为首先别有用心的是自己。

于方是宋锦寻得的靠山,这就是她接近于方的初衷。于方很照顾宋锦母女。有他在,家园卫士从没有为难过她们,甚至还在于方的授意下,多给了她们一些补给品,一些例行搜查也将她们家跳过去了。这就是宋锦想要的——不受打扰,不被威胁,让殷秀文尽可能不感受到压抑和害怕,无论后来的交往有没有让她产生一些额外的情感需求,都不能抵消她最初的功利心理。

但是……

但是依旧会心痛。

于方对于宋锦,算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她自己也不知道。

于方来的时候是那么突然,大步走入宋锦的生活——穿着军装,摘下军帽夹在腋下,没有任何预兆。

宋锦记得自己如何在镜子前紧缩小腹,束紧腰带,尽量向上提,让腰线高一些,显得比例好。她不对任何人提及自己的年龄,也许还能装一装少妇,但其实她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于方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自己比他大,也许大很多,这样还能吸引到他吗?万一……万一他不喜欢女人怎么办?会不会反倒惹上麻烦?宋锦脑子里有无数个问题不停打转,而她没办法回答任何一个。

殷秀文只有十二岁,她还什么都不懂——也许她已经懂了很多东西,只是不表现而已。这个世界越来越疯狂,宋锦宁可女儿什么也不懂,这样才能过得快活一些。只是现在看来,殷秀文并不特别快乐。

宋锦顾不了那么多。她是单亲妈妈,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趁自己还有条件,尽可能为殷秀文多挡几年风雨。所以她忽略掉心中的疑惑,屏蔽了自己惶恐,将自己精心设计的不自知的性感不经意地展示在于方面前,宋锦知道自己吸引了他的注意。即使她背过身的时候,她也知道于方在偷瞄自己。

宋锦的身子小心地贴过去,蹭到于方的大腿。她快速地瞟了一眼于方的脸——她必须很小心,如果看久了,让于方尴尬了,他会回避,会否认,甚至会发怒,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所幸,她看到了她期待的东西。于方的眼里有欲求,他的确看上了宋锦的某些特质,这就是继续发展下去的基石。

之后的日子里,宋锦精心策划了很多次偶遇,花了很多心思让于方注意她、在意她。这些手段有时有效,有时无效。她怀疑周围的邻里渐渐意识到她在勾引军官,不过她没有证据,也许只是自己做贼心虚。

他们经常一起出去聊天,有时回家很晚。她怀疑女儿可能已经察觉妈妈和这个当兵的有点不清不楚,毕竟无论自己怎么掩饰,实际上都低估了孩子的感知力。他们的敏锐程度总是会超出家长的估计。不过为了一个安稳的未来,宋锦顾不上这么多。

宋锦和于方之间的交流就像传接球,每一步都要做分析预测,对方会发来什么样的球,自己该怎么接才不会丢,如何传回去才能让自己占据上风。每天,她都在思量着下次的对白,而每一次相遇,费尽心机的荷尔蒙游戏都让她精神疲惫。但是游戏必须继续,生活才不会给任何人喘息的时间。

终于,量变引发了质变,付出有了回报,于方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他靠近宋锦,拉住了她的手。

宋锦相信他对自己动心了,至少宋锦觉得他动心了。当她站在这个男人面前时,她能感受到一种气场,也许就是人们说的荷尔蒙,或是性张力。于方面对别人时没有释放过这种气场,这种感觉不会错。

宋锦的心跳也开始加速——接下来轮到她了,她该怎么办?

宋锦咽了口口水,主动挽住他的手臂,贴在他身侧。她的手感受着于方结实的肌肉,于方也感受到了宋锦柔软的身体。

于方低着头,手掌罩住宋锦的手背,拇指缓缓摩擦着她的皮肤。他们都不说话,因为政治话题的争论永远不会有结果,而且在他们亲昵的动作之下,语言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

宋锦知道球又传到了自己手里,她必须再跨出一步,于是她凑上去亲吻。宋锦的嘴唇微微湿润,被晚风吹得有一点点凉,而于方的嘴唇干燥,却像发烧一样滚烫。这是一次僵硬的接吻,他们的嘴都像冻住了一样,没有一丝动作,只接触了几秒。

于方躲开了。

“对不起。”宋锦赶忙道歉,她觉得自己搞砸了,只能靠道歉尽量挽回,免得以后被针对。

但是她猜错了。于方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误会了,不是因为你。我之所以躲开,是因为……因为你让我想起我母亲。”

宋锦愣住了。

至此,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她的预料了。

于方确实很年轻,但宋锦的认知也只停留在知道他很年轻。她万万没想到于方比她小十八岁,几乎差了一辈。

意料之外,但是也在情理之中。

于方告诉宋锦,他从小就母爱缺失。他的父亲是军人,几乎接管了儿子的生活。于方长大后自然也步其后尘,进了军官学校。于方没打过仗,距离他最近的一次大规模战争发生在他上学的日子里,等到他毕了业,被分配到部队上,就只剩下城市驻防一类的工作了。就在这个时候,几乎没有接触过女性的于方开始产生强烈的孤独感。

宋锦搂住于方,踮起脚尖亲吻他的额头。而于方则暂时褪去了军人的外壳,低着头,搂着宋锦的腰,呼吸缓慢,但捎带颤抖。也许他在想像母亲的样子,想象着她亲吻自己的儿子。

宋锦抚摸着于方的脸:“心里舒服点了吗?”

于方搂住宋锦,脸埋在她的颈窝。“嗯。”

她感觉自己身体有些僵硬,被于方这样搂着感觉怪怪的,也不是很舒服,但是她不敢挣脱,也不敢催促,她只能等着。

“你很想她吗?”宋锦问。

于方没有回应。

“她和我长得像吗?”

于方摇摇头:“别说话,让我多抱一会儿。”

宋锦闭上了嘴。她继续僵硬地站着,感受着于方越来越高的体温,以及他滚烫的鼻息。他的胡子茬刺在宋锦脖子上,像要戳破皮肤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于方终于把宋锦放开了。他抹了一下眼角,说:“我刚才有些失态了,不好意思。你……会看不起我吗?”

不,是不敢。“不会。我理解你,没关系的。”宋锦看着他的眼睛。真诚的眼神是信任的起点。

于方点点头:“谢谢,我送你回家。”

到家的时候,女儿已经睡着了。宋锦轻手轻脚换衣洗漱,躺在床上,睁着眼瞪着天花板。她睡不着。

今后该怎么处理和于方的关系呢?

于方想念母亲,于是将宋锦想象成他的母亲。心理层面上,他依然没有长大,他只是一个被囚禁在成年人躯壳内的孩子。只不过——也许是受他父亲的影响——在外面包裹了一层冷硬的外壳。

而今天,宋锦无意间将这层外壳融化掉了。

事情有些没有按照预料发展,但是并没有完全脱离轨道。

宋锦决定扮演这个母亲的角色。这对她应该不难,她自己就是母亲,这理应比做情人要容易多了。她想象着自己应该怎么对待于方,而于方又会有什么样的反馈。与以前的定位截然不同,以后,宋锦将展示出自己体贴温柔的母性,而于方将蜕变成殷秀文的大哥哥——他本来也比殷秀文大不了几岁。

但宋锦猜错了。

她试着像爱抚儿子一样爱抚于方,用母亲与孩子交谈的语气和他说话,并没有换来于方积极的回应。他摆着手说:“不要这样,请你不要这样。”

“怎么了?”宋锦糊涂了,“我以为你想——”

“我不想。”他打断宋锦的话。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

“我想要你不要自以为了解我,装出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来。”

宋锦不知如何辩解。她有些生气,但又怕惹怒了于方。“我确实不了解你。但是你可以让我了解你,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于方抿着嘴,微微摇摇头:“下次吧,我送你回家。”

宋锦觉得自己搞砸了,于方嘴上说下次,但是很可能没有下次了。宋锦缺乏安全感,她总是会陷入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之中。也许哪一天,家园卫士会开始有意刁难她,甚至为难她的女儿。

自我折磨持续了几天之后,于方回来了。宋锦放心了,她还有机会。

但是这次的于方和以前略有不同——他换了便装。

“怎么今天没穿军装呢?”

“不执勤。”于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来吧。”

那个地方是一家宾馆,离宋锦家不太近,因为于方不想他们被认出来。宋锦没想到他会带她来开房。她一直以为于方把自己当成他的母亲,但显然,他想要的不止是唤起回忆的东西。

他很温柔,但主要是因为宋锦不敢反抗。于方的手抚摸宋锦的腰,有一些赘肉,宋锦收着肚子也不能完全掩饰,于方不介意。然后他轻推宋锦的肩膀,宋锦顺着肩上的压力缓缓躺下。

于方仿佛准备潜水一样深吸一口气,然后像婴儿一样,做婴儿唯一会做的事情。

宋锦躺在床上,直勾勾瞪着天花板。老实说,并不觉得难受,只是她依然觉得需要些时间消化这个事实:于方不仅仅是思念母亲,他还有严重的恋母情节。

宋锦的手轻轻搭在于方的后脑勺,缓慢地抚摸。他还年轻,头发浓密、干硬,宋锦知道中年男人的发质是什么样的。于方离那个阶段还早着呢。

漫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了,于方翻了个身,长舒一口气。宋锦也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过胸口有点凉嗖嗖的,她拉过被子盖住上身,侧过头看着于方。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方在干什么?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呢?自己母亲的样子?他是否希望自己回到母亲的襁褓之中,让她永远在自己身边?这种问题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就算宋锦逼着自己问出口,于方也不会实话实说。

“满意了吗?”宋锦问他。

“嗯。”他轻声说。

宋锦犹豫着,试探地问道:“你是希望我……扮演她吗?”

“当然不是。”于方诧异地说。

宋锦糊涂了。“可是……”她没办法理解,她的脑子转不过弯了。刚刚于方还像没断奶的孩子一样吸着根本不存在的奶水,寻找着对母亲的记忆,现在怎么又立刻变回了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了呢?

宋锦不明白自己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角色。

“怎么了?”于方问。

“我……我就是不明白。我以为你把我当成你母亲……”

于方停下动作,冷笑了一声,坐在床上:“我没有把你当我母亲。我母亲是一个恶女人,她对我很恶劣,后来还要加入新边界,被我父亲杀了。我从小没有母爱,但不代表我想要来自她的母爱。”他翻身搂住宋锦,“我喜欢你,我不需要你扮演她。”

原来是宋锦错判了于方。他并不是恋母,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抵御母亲曾经给他带来的痛苦。当幼年经历的痛苦过于强烈,大脑就会将它性化,于方只是将他的母子关系变成了一个性化的符号,用性的快感覆盖痛苦的记忆。

也许他想要的是一段介于情侣与母子之间的浪漫而富有母爱的关系,但是他绝不希望让自己母亲的形象破坏这段关系的美妙味道。

“你喜欢我?”宋锦看着于方,脸颊绯红。

“对,你喜欢我吗?”

如今,宋锦躺在病床上,回想着曾经和于方发生过的一切。这本是一场演给于方看的假戏,谁曾想,事到如今,最不想割舍这段感情的竟然是她自己。

在宋锦病症加剧之后,很快被查出癌症晚期。于方利用职务之便,为她安排了病床和优先治疗的待遇,但他也知道宋锦的病情已经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别那么痛苦。

宋锦入院后不久,于方最后来探望她。他说自己有些话想说给她听,但宋锦没有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因为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既是情人,又是母亲,宋锦是二者的结合体。但是情侣会分手,孩子会长大,她终究还是留不住于方。

现在宋锦已经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东西,她不会痛苦地躺在家中沾满屎尿、洗不出来的褥单上等死,她在医院,有护工照顾,有药物止痛。她知道自己应该知足。于方并不亏欠她什么。但从一个角度看,于方抛下了重病的宋锦,为自己免去了一个累赘,如果算上还不到十五岁的殷秀文,那就是两个累赘。所以于方究竟是对得起她,还是对不起她,宋锦自己也不知道。

你走吧。宋锦心里默念着。

于方当然听不到,宋锦也不希望他听到,因为打心底里,宋锦还是希望于方能多停留一会儿。有些东西藏在她内心的最深处不想出来,也许于方心里清楚,但宋锦还是不希望由自己点破。

她有一点动情,也有一点愧疚。

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她也不会主动接近于方。她经历过很多事,知道一个女孩儿如果没有靠山,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这个世界对男人非常残酷,对女人也没有怜悯半点。

不过宋锦算计了这么多,也没有算到毁了一切的竟然是她自己的身体。如果自己能晚病一年,也许她和于方的关系就没有那么容易断裂了。再乐观一些的话,也许现在已经是三个人的家庭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于方问她。

宋锦叹了口气,氧气面罩被湿气模糊了。她微微摇摇头——事已至此,什么也不必说了。

于是于方走了,就这么从宋锦的生命中淡出了——穿着军装,将腋下的军帽戴在头上,大步走出病房,没有回头,没有任何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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