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宋锦——8

在自由家园刚刚接管城市的那一段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恐怖气氛。宋锦不可抑制地感觉有一场灾难即将到来,但又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坏事。历史上的政治悲剧比比皆是,涉及到征服和占领这种概念,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日本、纳粹德国、以色列这种国家,以及他们臭名昭著的种族主义论调。不过自由家园的政治网络几乎覆盖全世界,也没有曝出哪个地方发生了什么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新边界的坚定拥趸和有意愿也有条件跑掉的人都提前搬走了,那些跑不掉的市民当中,多数人选择对家园卫士敬而远之,但总有一些人会将此视为成为人上人——至少是避免成为人下人——的机会。他们主动出击,巴结能巴结的任何疑似家园卫士的人,试图找到可以借以一步登天的贵人。

没过多久,市里就满大街都是佩戴自由家园袖标的人了。他们有的穿军装,有的不穿,有的是外来人,有的是居民。

但自由家园终究是外来势力,家园卫士就是他们钉入这个新兼并的社会的喉舌眼线。对包括宋锦在内的很多人来说,他们是侵略者,用军队侵略了他们的城市,用政治侵略了他们的思想。

于方是唯一一个宋锦认识的侵略者,但他是一个没有侵略感的侵略者。他的军衔是少尉,是家园卫士派来的几百个社区监督官之一。不过比起军人,于方更像一个文官——面相温和,谈吐文雅,流露出的气质比他实际的年纪要成熟得多。宋锦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样的管理风格,也不知道家园卫士接管的政府究竟会如何左右她们今后的生活,她只想找一个靠山,在动荡的时局下,这是她和女儿的生活不陷入混沌的唯一办法。

所以她要勾引于方,使出浑身解数迷住他,然后依靠他,来对抗宋锦对于未来的恐惧。

在与于方接触之后没多久,宋锦就接到社区发出的通知:市教委联合家园卫士指派的教学团队为五十岁以下的成年市民开展政治历史教育,地点在附近中学学校的礼堂和高校的大课教室,每周两到三次,基本是在晚上八点开始,十点结束,具体时间由各个社区配合教委统一安排。

宋锦对这项举措一点也不意外。一场意识形态的斗争结束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再教育扭转占领区居民的认知。

潜台词就是:你们并不天生低我们一等,之所以现在还低我们一等,是因为没有受到正确的教育,现在机会来了。

这项教学计划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尽管很多人已经搬走了,城市人口依然众多,而且不能占用太多业余时间,否则会引市民强烈的抗拒心理。

宋锦上课的时候经常心不在焉。事实上,即使她想聚精会神,也很难做到,因为内容实在是太枯燥了——没有教材,没有板书,没有画面,只有讲师不厌其烦地陈述着自由家园的政治理念,从卢梭讲起,漫长的历史和天书一般的理论词汇像一块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绸缎,把听众的脑袋一圈一圈地围起来,让他们胸闷、缺氧,最后一个个歪着脑袋睡过去。

没上几节课,就已经有很多人感到厌倦,但是碍于教室门口有穿制服的站岗,谁也不敢离开。而每次课都要签到,如果逃课不来,这些记录也许在将来给自己会带来无法猜测的麻烦。毕竟对方是战胜方,他们的底线在哪儿,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命运去试探。

宋锦不是很在意这些课程,不过,她也认为课程持续时间长并不是件坏事,因为这样,就有机会多和于方接触,也会有更多话题交流。有时,于方会和宋锦一起溜达着去学校。路上,他们会闲聊一些有的没的,今天吃了什么,生活是否拮据之类的。宋锦感觉于方在没话找话,她知道这是一个好的趋势,但接下来如何处理就变得比较微妙。于方对她的兴趣还不够强烈,还不能急于进入下一阶段,但也不能维持在这个状态太久,以防于方感到失望,直接选择放弃。

究竟要维持多久才算刚刚好,宋锦必须谨慎判断。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不知道是接到了优化课堂内容的要求,还是枯燥的部分正好讲完了,讲师终于打开投影仪,为学员们展示各种各样的事实例证,并讲述这些证据背后的复杂故事。

至此,课程终于变得有意思起来,逐渐吸引了听众的注意力。讲师展示了很多素材,有照片,有图表,有数据,有影像,有死亡的婴儿,有损毁的民宅,有被填满的万人坑,也有农民被持枪的士兵拦住,眼睁睁看着地里的作物被推土车铲掉……

他告诉学员们,这些都是新边界造成的灾难。“眼见为实,这些是真实的影像和权威的数据,是没有办法反驳的事实。新边界屠杀自己的人民,抢夺他们的资源,而对于敢于反抗者,也有着各种各样的惩罚手段。杀死他们的亲人,炸毁他们的房屋,烧毁他们的田地……新边界犯下了这些罪行,然后他们压制舆论,对人民隐瞒真相,同时编造谎言污蔑自由家园。”

这时,宋锦才意识到,原来之前枯燥的课程是有意安排的——前期的内容本身并不重要,因为这些课程除了出勤率,不做任何考核。什么卢梭,什么《社会契约论》,不会有人记得下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新教委根本不指望任何人记得住那些理论,真正的重点——用来洗脑的部分——在后面。先抑后扬,收效加倍。当你已经无聊透顶的时候,一旦兴趣被重新调动起来,记忆会格外深刻,也许会终身难忘。这就是家园卫士扭转人的认知的手段。

不得不承认,他们很清楚如何操纵人心。

学员的情绪逐渐被点燃,被煽动,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重新审视自己的认知——过去所看到的听到的是否是谎言,自己是否一直以来都站错了队伍。宋锦注意到讲师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显然,他知道自己很会煽动情绪,并以此为荣。如果他能把自己的得意再藏得好一点,就更值得以此为荣了。

在这之后,学员们的积极性显著提高。他们发现了真相的冰山一角,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在下一节课之前,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消化、体会课上展示的信息,在每一次讨论中加深印象,将“新边界反人类”和“自由家园被妖魔化”的概念烙印在脑中。几周的课程下来,宋锦明显感觉到周围的很多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重构了自己的世界观。

新边界联盟并不是一个平等的联盟体系,手握重权的是最初发起结盟提议的几个核心国。这几个国家的精英阶层对世界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规划。

早在二十一世中叶,新边界联盟还不存在的时候,人类就已经发现了一颗——也许不止一颗——宜居星球,但是这个信息被寥寥几个大国压住了。

几年后,新边界联盟诞生,他们通过经济手段操纵市场聚拢财源,垄断了市场上一半以上的黄金,通过舆论宣传鼓吹太空探索和星级殖民,吸引科技和军工方面的大型企业投资加盟,通过政治手段拉拢弱小的非结盟国家,雇佣他们的劳动力,开采他们的资源。

新边界的目的很简单,不惜代价地制造太空殖民地,将精英阶层送离地球,而剩余的八十亿人则被扔在这个被联盟掏空的世界自生自灭。

这已经不是反人类可以定义的行为了,这是反生命行为。

但是其他国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迅速响应,结为同盟,尽一切可能阻止新边界为了他们的殖民计划消耗地球资源。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同盟叫做自由家园——保卫自由,守护家园。

自由家园的手段是极力克制的,仅仅通过外交和经贸途径尽可能挽回即将被新边界挥霍的财富和资源,同时在联合国不停提出法案,试图联合国际的力量制约新边界。但是法案一次次被否决,联合国没有办法凌驾于国家之上,那里终究只是个做无用功的地方。

在自由世界一筹莫展的时刻,新边界的多个盟国境内爆发了大规模疫情。对于平民,大家只会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新边界坏事做尽,遭到了上帝的惩罚,这种说法在历史研究领域自然不会被采纳。

凡事发生必有其原因,虽然时间久远,长期的战争冲突和政局动荡导致了大量资料遗失,但对与为什么短时间内发生了多种大范围流行的疫情,还是有一个学界广为接受的理论:新边界的盟国政府把主要资源投到了太空殖民上,建造了人类史上最庞大的人造建筑群——新边界号太空船坞。这样的投入导致民不聊生,政府对平民的死活不闻不问,多地发生饥荒,人口大量迁移,卫生条件恶劣,医疗资源也迅速枯竭,疫病的发病率和死亡率都直线上升。癌症也是在那个时期逐渐变成大流行病的。

事实上,癌症早在二十一世纪初就已经开始逐渐流行起来,并呈现出种类多样化、发病低龄化的趋势,但是癌症在新边界的各种疫情大流行时期进一步扩散,并且速度越来越快,也是不争的事实。

没有证据证明新边界对癌细胞进行过基因改写,有意散播出来毒害人类,也许是其他病菌、病毒的影响,间接加速了癌症的流行。总之,是新边界的政策导致了现如今每个人都在癌症的威胁下生活的残酷现实。

对于当代人来说,生活在自由家园还是新边界的势力范围,决定了他们对历史的认知。两个联盟对历史的态度截然不同,它们的人民对过去的了解也就有了天差地别。但是,五十年前的一个著名事件,无论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可以算是妇孺皆知,甚至自由家园揭露新边界隐瞒宜居行星坐标的丑闻都没有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这个事件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塑造了当今人类社会的格局,引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该事件史称“坠天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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