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苏晓——8

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先兆,突然就发生了。比如在那个寻常日子的下午,新边界从天而降,在和村长的交易谈判失败后,也许是恼羞成怒,士兵们突然开始大肆杀戮。苏晓亲眼看着老闫头被乱枪打死,遭受同样命运的还有村长和大多数村民。但他们没有把村子屠干净就走了。年轻的女人和小孩活了下来,个别老人也活了下来——他们大多是躲在家中没有被找到。

苏晓也还活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士兵在她眼前乱枪打死老闫头,然后转身就走了,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战争中很多事情都没道理可讲。为什么新边界会不由分说开枪杀人,和究竟是哪一方几十年前在山那边引爆一颗脏弹一样,都很难找得到答案。

直到新边界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远去到再也听不见了,苏晓才有胆子从老闫头家中走出来。她走到街上,腿有些不听使唤。刚才的惊吓让她的膀胱失控了,尿液浸透了裤子。在室外被风一吹,冰冰凉,仿佛能把腿冻住。她看着建筑上一个个碗口大的弹孔和街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脑海里在尖叫,不停地尖叫,但是喉咙里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听得见幸存者在远处哭嚎,也许有人受伤了需要帮助,但是她选择一动不动,她下意识地觉得这样更安全。动一动会有什么危险,她也不知道,但还是觉得就这样僵住为好——不仅仅是身体,意识也一样——静止,定住,冻住,一直持续到世界末日。

但是一个猛烈的颠簸打破了身体的僵硬,唤醒了她的意识。

苏晓发现自己坐在一辆卡车中,面前和左右都是幸存的村民——年轻的女人和孩子。之前两个小时的记忆回来了。苏晓僵在街头的时候,来了一个车队,下来几个士兵,是自由先锋的部队,说是侦察到新边界的飞机,所以过来看看。幸存者们被拉上了车,士兵说会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不是所有人都被救走了——老人被扔下了,几个伤势较重的年轻女人也被扔下了。苏晓知道这样很缺德,但是她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就像老闫头当了逃兵,尽管当逃兵是耻辱,但是苏晓还是觉得自己可以理解。

车队先来到自由先锋的军事基地,幸存者在这里住上几天,接受一下心理辅导。负责人是一位女军医,人到中年,表情严肃,但是说起话来比想象的要温柔。苏晓对她有种莫名的好感。

治疗期间,她们接受的是自由先锋的军事化管理,住在临时为她们搭建的幸存者营帐,使用和士兵一样的日用品,配发均码的衣装,都是军装统一材料——其实是边角料——缝制的。军医要求她们的作息和士兵一样,每天也要集合晨跑,因为正如军医所说:强大的身体是强大的心灵的基础。

突如其来的大屠杀让苏晓受了很多惊吓——每个人都受了很多惊吓。小点的孩子很快就把那场灾难忘了,没有忘记的孩子变得神神叨叨,易受惊扰,军医竭尽全力,还是有两个八岁的男孩实在矫正不了,被送走了。不知道送到哪里去,军医说是大城市附近的更专业的精神病院。

相对来说,苏晓是最快恢复的,但依然因为惊吓过度,有很多细节忘记了。医生说是选择性遗忘,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是好事。只是朝着老闫头射击的枪口喷出明晃晃的火球,她怎么也忘不掉,而且从不褪色,偶尔突然蹦入脑海,甚至会觉得晃眼,瞳孔迅速收缩。

辅导期间,军医给她们看了一则新闻,画面是直升机的俯瞰视角,地面焦黑冒烟,屏幕下方的标题写着:新边界部队引爆脏弹污染耕地。

“这是你们的村子。”军医告诉他们。

苏晓认得家乡的地貌,镜头拍摄的确是她的家乡,而且也的确如老闫头所说,山的那边还是山。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这种事。这就是新边界的规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们为什么要污染耕地?”苏晓问。

“为了不让自由家园用这块地。新边界的传统艺能——得不到的就毁掉。”军医轻描淡写地说,“有这样的敌人存在,战争就不会结束。这不是利益的争夺,这是生存权的争夺。将他们彻底消灭的那天,才是我们尽情拥抱自由的日子。在此之前,”她叹了口气,“凑合过吧。”

苏晓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坠天事件’吗?”

军医一愣,笑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是怎么回事?”苏晓问。

她哼了一声,说:“‘坠天’指的是新边界发动的轨道攻击。”

“轨道攻击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在太空里往地面开炮。”

苏晓大惑不解:“可是……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

“因为他们没钱了。”军医解恨似的一拍手,吓了苏晓一跳,“自由家园的在贸易战中大获全胜,新边界的经济要崩溃了。空间站成了人类史上最大的烂尾建筑,而再过几年,它就会受引力影响坠入大气层焚毁。所以新边界破釜沉舟,对自由家园发动突然袭击。”

“是新边界首先向自由家园宣战的?”

军医点点头:“不仅仅是宣战,这也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标志。没有任何防空系统能拦截轨道攻击。一天之内,十个国家遭到斩首——首脑宅邸被炸成大坑。”她看着苏晓,眼中流露出同情,“你们能从新边界的枪口下活下来,实在是走了大运。”

苏晓忽然想起老闫头死前对她说的话:如果你周围的一切都无法求证,你就没办法相信任何东西,也就不能确保自己不被人欺骗、利用。

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难道新闻是谎言?如果是的话,军医知不知道呢?她在欺骗我,还是她也被欺骗了呢?但屠村的士兵确实是新边界的——苏晓看到了臂章。然而老闫头却对飞机引擎的声音大惑不解,这又是一个矛盾。

苏晓没有办法证明任何事情,而且这件事已经太过确凿,画面显示得明明白白,那片土地确实被污染了。

她不想求证,因为自由先锋的人一定是支持自由先锋的,而新边界的人也一定是支持新边界的,他们各执一词,旁人得不到任何答案。毕竟老闫头还说过:事不到临头,就不要去想。苏晓打算按这个办。

不过无论苏晓怎么躲,事情终究会找上门来。治疗进行两周之后的一个晚上,苏晓洗完澡,套上上衣,只穿了条内裤,端着装了毛巾和洗发水的搪瓷脸盆从浴室出来,向着营帐一溜小跑,忽然看到军医和一个肚子圆鼓鼓的男人就站在营帐门口谈话,两人望向苏晓,她登时停下脚步,脸一下子红了。

“快进去。”军医催促她。

苏晓又慌忙迈起脚步,低着头,几乎将脸埋到脸盆里,大肚子男人盯着苏晓——盯着她的一双长腿,一直看到她进了营帐。

这个男人叫赵德柱,他不可能料到自己在这个时候会遇见没穿裤子的女孩儿,苏晓也没有料到自己在这个时间会碰上陌生的男人。他们两人——以及赵德柱认识的很多人——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变了。

“这女孩儿谁?”苏晓听见赵德柱问话,但她没听见军医怎么回答。

她红着脸收拾东西,然后铺床躺倒。不多时,熄灯了,又过了很久,她才睡着。她没有做梦,但醒来的时候心跳很快,觉得心慌。

第二天,苏晓她们被早早叫起,军医告诉她们,心理治疗结束了,她们要带去体检,然后被送到邻近的镇上,镇政府给她们安排了住所,以后,那里就是她们生活、学习、工作的新家了。

负责带她们去镇上的人就是赵德柱。他站在一辆破旧的大巴车门旁,手持一张单子,挨个叫着人名。第一个就是苏晓。

苏晓从他身边走过,登上踏步,赵德柱忽然一扭头,低声说:“你坐在最后一排靠窗户。”苏晓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照办了。

所有人都上车后,军医对她们说道:“祝你们新生活顺利。”

大家跟她挥手道别,苏皖也对她挥着手。她觉得以后可能不会再见到这位军医了,事实也确实如此。

一路上,车很颠簸,但赵德柱就是不减速。小孩觉得恶心,赵德柱侧过头喊道:“开窗户吐!”所有人忍受着一路的折磨,四个多小时后,车才减慢了速度,她们终于到了镇上。

下车时,苏晓等着所有人下去,才走到门口,但是赵德柱伸手拦住了她。“你回去,”他告诉苏晓,“你不在这儿下车。”

“可是——”

“回去!”赵德柱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很严厉,样子更可怕。

苏晓害怕了,她退了回去。

赵德柱将车门关上,苏晓看到他将名单上自己的名字划去、涂黑,然后交给了镇政府的接待人。那人看上去宛如一只成精的蛤蟆,大肚皮,大圆脸,大眼泡,头顶头发稀疏。他看见苏晓留在车里没有下来,赶忙凑到赵德柱耳边说了几句,手指不自觉地指向苏晓。赵德柱摇摇头,然后显然是说了几句好话,因为蛤蟆脸也笑了起来,嘴角咧到耳根,连鼻孔都被拉扯大了。

赵德柱回到驾驶位,对苏晓说:“她们留在镇上,你跟我回村里。你不用害怕,没人害你。事实上,你应该感谢我。”

“为什么?”

赵德柱哼了一声:“以后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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