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的丈夫叫殷胜寒。
殷胜寒离开的那一年,宋锦三十三,女儿五刚满岁。宋锦完全没有准备好面对丈夫的离去,因为他一旦离开,很可能回不来。但是丈夫还是走了,而且果然再也没有回来。
当殷胜寒收到紧急征召通知的时候,没有敢第一时间告诉宋锦。但是他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只是选择一种表达方式实在太难了。他还没有想好该以什么方式告知,就被宋锦猜透了。
事情源自一场突然爆发的冲突,一个非结盟小国发出了国际求助:他们正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威胁。这种事情发生了好几次,在殷胜寒出生前就有过同样的危机,到如今他退伍五年多了,一模一样的剧情依然在上演。
曾经有非结盟国家遭受到自由家园同盟的倾轧,他们用各种各样的离奇理由对这些国家进行制裁和封锁,在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永远义正词严地摆出各种大口号,声称为了为了国家的安全、同盟的利益、为了人类的未来,但是却没有拿出任何证据证明他们受到了威胁。
新边界联盟进行了反驳,提出了谴责,甚至派出代表进行外交斡旋,但是并没有阻止自由家园对非结盟国家的压迫。一切都在“国际法”允许的条件下发生,这些国家的政权一个接一个倒台,被替换为亲自由家园的政府班底,然后被榨干资源。
现在,自由家园对又一个非结盟国家发难,他们以遭受恐怖主义袭击为由,对所谓的“暴恐分子藏身地”进行了轰炸,但那里是集市。自由家园轰炸了救援物资,切断了网络通讯,暗杀了当地记者,将一个国家变成了一间刑房。
“这是挑衅。”殷胜寒告诉宋锦,“自由家园在向新边界挑衅。他们表面上打的是非结盟国家,是在逼新边界出手。如果新边界出兵,即使不以联盟名义出兵,都会被渲染成新边界主动攻击自由家园;而如果不出兵,新边界就是纵容恐怖主义,要么就是暗中资助暴恐分子——怎么做都不讨好。”
宋锦问丈夫:“新边界不是已经输了吗?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
“因为……因为还没有被赶尽杀绝啊。”在历史上,新边界没有一次是主动发起攻势的,而自由家园在每次行动之前,都已经做好了舆论公关,即使新边界的盟国里,也有很多人暗中支持自由家园,这些人有的身居高位,有的有钱有名,他们的声音会影响很多人。
宋锦知道殷胜寒说的一点不错。事实就是,当战争打到了媒体平台上,舆论成了武器,每个受众都是潜在的生力军。“你最近很焦虑。”宋锦说。
“是吗……?”
“是不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她看着殷胜寒。
殷胜寒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临走前一天晚上,殷胜寒紧紧抱着宋锦,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但是我必须去。你知道为什么,你一定能理解我。”
宋锦拼命坚持着不眨眼,因为眼泪会流下来。“我知道,我理解。”
“你们好好生活,照顾好秀文。”
宋锦虽然点着头,但她还是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怎么才能不被之后的日子逼疯?”
“不要看新闻,什么也别听,什么也别问。日子到了,我就回来了。”殷胜寒和宋锦脸贴着脸,他说话时,胡茬在宋锦的皮肤上刮来刮去。
宋锦一直都不喜欢胡茬的刺感,尤其是在亲热的时候,很败兴致。但是现在,她仔细体会着那种非痒非痛的感觉,想把它记住,烙印在心里,让自己在之后的每个夜晚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来。也许这样,她就还能留有继续生活的勇气。“你一定得活着回来……我是说,活着、完好无缺地回来。你要是缺条胳膊少条腿,我可没本事同时养你们俩。”宋锦说着说着就笑了,成功掩饰了哭。
“没问题,没问题,放心吧。”殷胜寒向她保证,“我是老手了,他们还等着我给那些新兵蛋子上上课呢。”
“只要不去前线,怎么都行。”
“当然,很可能。就在后方基地里培训新兵。”殷胜寒笑了笑,但却是很无奈的声音。也许他希望自己可以骗过宋锦,但是宋锦不是傻子。连老兵都要征召了,怎么可能不去前线。
第二天一早,殷胜寒走了。宋锦送他到街头,他搂住宋锦,说:“你记着,如果我回不来,如果这里也变天了……不要做以前的你,要安安稳稳过日子,一定要找个靠山,找个栓得住的靠山,死死地拴住他。你好好活着,把秀文带大,这就是你的任务,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他松开手,后退一步,朝妻子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送了。
殷胜寒和其他走上街头的老兵自觉地汇成一队,走向集合地点。队伍中有男有女,全是中年样子。这些老兵几乎人人都有家室,每个家庭一定都像他们夫妻一样,经历了一个依依不舍,甚至痛哭流涕的夜晚。
宋锦回到家,殷秀文已经起床了。她站在客厅中问妈妈:爸爸呢?
“爸爸有事出差了,是部队的事,需要他帮忙。”宋锦告诉她,“事情很急,很重要,所以没跟你打招呼就走了。”
“多久回来?”
“今天回不来,明天也不回来。但是……也不会很久。”宋锦冲女儿一笑,“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看电视,不听新闻,甚至不和邻里闲聊,就为不得知前线的情况。但是有些消息怎么防也防不住,就像无孔不入的蚊虫。
新闻铺天盖地,宋锦躲到哪里都避不开。不知不觉间,宋锦也知道了很多碎片消息,潜意识不由分说地将这些碎片筛选组合,甚至不比那些成天议论的人知道的少。
新边界战败了。
周边盟国一个接一个败北,政府被自由家园扶植的傀儡政权接管。
自由先锋的炮火还没有达到这边,殷胜寒一定还在战斗,尽管获胜的希望渺茫,扭转败局更是不可能。
但是尽管战火距离还远,但战争已经将他们全都裹挟其中了。真正的战场在信息媒体上,每一个人——只要试图获取任何信息——都不可避免的被卷入到信息战当中,或成为火药,或成为炮灰。
这个时候,宋锦才真正第一次体会到了媒体的力量,那是一种来自与无形,但强大到可以扭曲现实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魔法。
自由家园控制着绝大部分媒体平台,每时每刻都向网络中投放着巨量的信息,在每个频道、每个页面、每个波段、每部电影、每条广告,甚至少儿节目的休息时段都掺杂入他们的政治态度。
每个人每天都在经历无数信息的洗礼,像站在一条污秽的瀑布下,污水流过,那些别有用心的政治意图像寄生虫一样趁机附着在人身上,钻进皮肤,嵌入大脑的沟回,一点一点地改变着宿主的认知。
殷胜寒离去快一年了,宋锦目睹了社区里很多家庭接到家属阵亡通知,看着他们或痛哭流涕,或欲哭无泪。日子越久,街头的行尸走肉就越多。人们逐渐不再有社交活动,说话似乎会消耗活力,而活力是每个人都缺乏的。于是,每个家庭最终都落入了同一个模式——出门,做自己的事,回家。
然后,舆论风向就变了。
有些名人改变了自己的政治立场,有些从未表达过政治态度的人也开始提及政治主张,宋锦不知道他们是拿了自由家园的钱了还是想法真的变了。他们话锋一变,开始阴阳怪气:“如果你不反抗,怎么会有悲剧?”似乎这场漫长的战争都是没有意义的,似乎新边界的存在就是没有意义的。
有些人信了,主要是年轻人。那些青春期的、巴不得立刻用叛逆来证明自己的年轻人成了最先转变的群体。长辈的坚持被视作顽固不化、冥顽不灵,青春的本能被媒体利用,将他们变成了政治斗争的先锋军,让这些孩子将家长视为政治的敌人、幸福的障碍和自由的约束。
殷秀文还小,宋锦还不至于感受其他家庭的苦恼,但是等十年之后,她到了青春期的时候,那个时代是副什么样子,宋锦有没有能力应对,都是未解之谜。日子不到,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答案。
一年过去了,殷胜寒生死未卜,这不太正常。他真的还活着吗?他是不是死在某个地方,没有被人发现?还是他死相凄惨,谁也认不出来?就算往乐观了想,宋锦也只想到他是不是被俘虏了。如果他真的被俘,他会被严刑拷打吗?会被虐待后杀害吗?还是会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做苦力?
宋锦强迫自己不要想,不想任何事。她真希望自己是一部机器,直接扒掉电源,让自己的思维停住。
可惜她不是机器。孤独,不安,但还是要忍耐,她还有对女儿的责任。在照顾女儿的问题上,宋锦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但是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更好。殷胜寒能够弥补她不擅长的方面,当她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殷胜寒会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是主心骨,是宋锦的保障。
然而两年过去了,殷胜寒依然杳无音讯。
然后是三年、四年、五年……
最后,她终于等到了一个明确的消息传来:自由先锋的部队要进城了。而殷胜寒依然没有消息。
宋锦心里明白,再怎么不愿面对现实,现在都到了必须选择一种活法的时候了。不能再重复自己前半生的命运,不能让女儿重蹈自己前半生的覆辙,宋锦必须委屈自己,才能替孩子求全,这是她必须选的人生。
这一年,宋锦四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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