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锦产生要孩子的念头之前，她认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要孩子。
如果过去的她知道自己之后会像着了魔一样地想生个小宝宝，一定会撕开时间的屏障钻过来给未来的她几个大耳刮子。
这是否是女性基因铭刻下的任务，宋锦无法作答。但是那个念头就像陨石一样，突如其来，势不可挡，在她的心中留下一个深深的、不可抹除且无法忽视的印记，掀起的尘埃云遮盖了所有的思想，无论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都有一部分心思被要孩子的念头牢牢牵制住。
她想问问殷胜寒，希望不希望要一个孩子。但她不想让丈夫认为自己在催促他。宋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不希望要孩子，她也不确定要了孩子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孩子一旦生出来了，就没有后悔药了。
晚上睡觉时，宋锦枕着殷胜寒的胳膊，依偎在他身边，听着殷胜寒稳健的心跳，感受着他胸口均匀的起伏。她睡不着。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催促着自己：问他，快问他，也许他想要呢！
“还不睡？”殷胜寒问。
这就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默契。就算黑着灯也一样，甚至不需要睁开眼看，殷胜寒也知道宋锦并没有闭上眼睡觉。他们在一起睡了很多个夜晚，殷胜寒只凭耳朵听听就知道，这不是她入睡状态的呼吸——她有心事。
“没睡呢。”她轻声说。
“有心事？”
“嗯。”
“跟我说说。”
宋锦长出一口气，说：“我最近，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然后……就忘不掉了。搅得我心烦意乱的。”
“什么念头？”
“我们该不该要孩子？”
殷胜寒嗯了一声，似乎是对这个回答有些意料之外。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宋锦：“如果不考虑我的意见，你想要吗？”
宋锦在脑海里搜寻着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真实感受，就像在沙漠中找水一样。“我喜欢孩子，但我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呢？”
“因为……”宋锦感觉到殷胜寒歪过头，脸贴在她的头顶，她顿时觉得安心了很多，“因为这个时代太让人有挫败感。”
“是的。这个时代连成年人都觉得难以应对生活，所以我们要学会装傻，把该放的放掉，才不至于活得难受。”
“我们可以装傻，但是如果有了孩子，也要让他装傻吗？”宋锦摇摇头，“有了孩子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得不去思考该怎么教育他，让他做什么样的人。那个时候，我们就要直面一直以来所回避的东西，生活就全变了。”
殷胜寒似乎是在思考宋锦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你说的对。”
宋锦安抚着他：“我不是逼你要孩子，我只是很困惑，为什么我理性上不想要孩子，感性上又想要？为什么我会这么矛盾？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之间，孩子仿佛变得特别有吸引力。我不知道是不是年龄的原因，难道真的是女人到了年纪，自然而然就想生育吗？”
殷胜寒干笑了几声：“这个说法虽然没有科学依据，但是也没有被证伪过。我只希望在做决定之前，先把这个问题想清楚。”
“理性上，我和你是一致的。我也不知道把孩子带到这个荒唐的世界上来有什么好，我甚至觉得把他们生下来面对这个世界是做父母的罪过。但是感性上——激素层面上，那是我控制不了的。”
殷胜寒点点头，脸颊蹭着宋锦的头发。“嗯。我以前就想，要是能活到退伍，就踏踏实实过日子，活得开心就好。”
“开心……”宋锦苦笑一声，“偏偏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有时我想，会不会我们的不开心，是因为世界的规则变了，我们已经不适应了。那些适应新世界新秩序的人，应该会很开心。”
“自由家园的人。”宋锦说。
“不是，不全是。在自由家园，也有喜欢这个时代的人和不喜欢这个时代的人，在新边界也一样。个人体验不会被政治立场左右。”
“除非他们喜欢的是生活政治化，政治娱乐化，娱乐病态化，我真想不出自由家园掌控的世界有什么好。”
殷胜寒笑了起来：“你现在说起这些也一套一套的了怎么？”
“还不是受你影响？”宋锦拍了一下他的肚子。
“其实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的观念和这个时代冲突了。自由家园那一套和你的价值观是不兼容的。”
“怎么？你现在觉得他们挺好？”
“不管怎么说，新边界都输了，接下来的很多年，自由家园都会非常强势，不止是扩大势力范围，还会进行政治改革，思想改革，我们作为失败的一方，只能面对这种痛苦的变化。我并不支持自由家园，也从来都不认同他们的行事方式，我只是想找一个折中的思维方式，让自己不活得那么难受。”
不得不说，殷胜寒说的有道理。作为输家，那还有资格要这要那？难受也要忍着，如果不能和自己和解，余生就只能跟自己较劲了。宋锦也没有找到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只是因为她是女人，比男人更能忍罢了。“那你找到了吗，大思想家？”
殷胜寒叹了口气：“也许是道德观的变化吧。”
宋锦点点头：“道德，确实变了很多。有些甚至变得截然相反。”
“是。我们更乐于守着传统道德，所以在我们看来，道德沦丧了，但是在自由家园看来，道德只是变化了。”
“那么，如何判断道德究竟是沦丧，还是变化了呢？”宋锦问。
“我想，可能——只是可能——道德本身没有沦丧一说。称之为沦丧只是因为我们对它的变化感到失望罢了。曾经的金科玉律变了样子，我们自己不能接受而已。时代变了，道德也跟着变了，就像春夏秋冬的更替。”
宋锦忽然觉得一种无力感将自己笼罩，她甚至觉得自己甚至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搂住殷胜寒。“那，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新边界的挣扎不就没有意义了吗？你们当兵打仗这么多年，那么多人牺牲，他们不也白死了？”
“未必。”殷胜寒轻声说。
“怎么讲？”
“抗争是有意义的。新边界维护的东西不是某种政治格局或利益关系，而是建立在传统的、以人为本的价值观基础上的社会形态。道德之所以变了，是因为自由家园的社会不是以人为本的社会，他们的道德不是为人类服务的。”
“不是为人类服务？”
“传统的道德，讲的是因果报应，为了不遭报应，人要行善，做好事。但是现在的道德不再关心这一套，而是以利益为判断标准。利益至上的道德，不是为了人而存在，而是为了资本而存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要个孩子。”
宋锦哈哈大笑：“怎么突然又说回到孩子了？你的思路跳跃得太快了。”
“不不不，我没有更换话题。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什么？要孩子？”
“对。”
宋锦心头一热。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积极的——甚至可以说是开心的。激素的影响太过强大，在这一瞬间，养育后代的本能盖过了一切，理智——任凭如何严谨雄辩——根本不堪一击。她觉得很神奇，也许基因就是这么强大，通过一串未能被破解的密码，给人类植入强烈的繁衍意愿，才让这个物种延续到今天。
“要孩子，并不是什么愚蠢的决定。因为……”殷胜寒努力组织着语言，“因为我们输了，自由家园的势力会更加猖獗。毫无疑问，这是个世界令人沮丧，我们这一代人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它。但是你要知道，改变它并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任务，那是后人的事情。既然斗争注定是漫长的，我们也就没必要纠结什么了，现在的失败只是一个必经的阶段而已。当然，推翻一种社会秩序，是极其漫长而且艰难的，我们这一代人，以及以后很多代人，都必须忍受煎熬。正常的生活、生育、抚养就是我们该做的。越是艰难的时代，越要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只有这样，在很多很多代以后，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成为新的革命者，推翻自由家园，建立新的社会。”
宋锦笑了。“我喜欢你这个观点——越是艰难的时代，越要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她伸出双臂，搂住殷胜寒的脖子，亲吻他，“既然我们任务这么艰巨，是不是要抓紧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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