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宋锦——4

随着各地的战事逐渐缓和,军队的任务就少得多了,基地里也不再有每天如临大敌般的紧张气氛了。殷胜寒退伍在即,被调到了训练新兵的岗位,周末有休假,也就给了他频繁跑到难民营找宋锦的机会。

宋锦在营地里与孩子们打成一片,周末的时候殷胜寒来了,她会拉着孩子们聚在一起,“听兵哥哥讲打仗的故事”。

殷胜寒接受了这个周末讲师的职务,他会讲一讲部队里的趣事,但是很谨慎地回避了地名和日期,很多任务细节也略去了。

孩子们爱听殷胜寒讲,似乎也蛮喜欢他的,因为他“是姐姐的男朋友”。当一个孩子这么说的时候,宋锦红了脸,扭过头去不说话,殷胜寒则结结巴巴,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你们是情侣吧?”大一些的孩子这么问。

“哦……”这下宋锦没有办法回避了,“这个很复杂。”

“你们俩在一起,比那个光头叔叔般配多了。”

“还好他走了。”别的孩子说。

殷胜寒看了一眼宋锦,宋锦也看看他,似乎是在互相求助。

“要不,再让兵哥哥讲个故事吧?”宋锦说道,“讲个刺激点的。”

“讲个什么呢?”殷胜寒问。

“殷老师,您能讲讲‘坠天事件’吗?”

“好好好!讲这个讲这个!”孩子们兴奋起来,叽叽喳喳个不停。

宋锦看向殷胜寒:“你了解吗?我也想了解一下。你给我们讲讲吧。”

殷胜寒说:“我当然了解‘坠天事件’——每个新边界军人都了解,这是必修课。现在我考考你们——有谁知道‘新边界’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殷胜寒看看孩子们,又看看宋锦。

大家都摇头。

殷胜寒的表情严肃,眉头微蹙,通常给孩子讲课不会用这么严肃的方式,宋锦知道他要说的事情一定非常沉重。“‘新边界’最初一座空间站的名字。那是一座非常庞大的天空船坞,是人类史上最大的建筑群。新边界联盟就是借用了这座船坞的名字。‘坠天事件’是新边界船坞脱离了轨道,在大气层中解体,碎片散落到地面。很大一部分碎片落到了城市里,造成了不小的人员伤亡。还有大量碎片在轨道上不停绕圈,陆陆续续掉落,持续了几个月之久。据说在这之后,就经常有人捡到融化又凝固的黄金碎块。不过我认识的人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黄金?”孩子们眼睛都大了。

“黄金是用来做太阳帆涂层的。新边界船坞太大,需要巨大的能源消耗,所以用太阳帆吸收太阳能提供一部分能量。黄金的导热性好,是最好的涂层材料。”殷胜寒停顿了一下,看着孩子们,“是不是和你们知道的不太一样?”

有的大孩子点点头,年纪小的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自由家园最喜欢拿黄金做文章。他们的媒体一直污蔑新边界扰乱黄金市场,大量囤积黄金,为了将来乘飞船带走。你们听到的是这个版本吧。”

几个孩子轻声说是。

“我不怪你们,真正坏的是自由家园和他们的媒体走狗。不过即便把两种说法摆在一起——说出来你们可能会觉得意外——群众总是更愿意相信谎言。”

“这是为什么呢?”宋锦问,“为什么把谎言和真相放在一起,人们总是会选择相信谎言呢?”

“因为谎言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相信,所以谎言先天具有亲和力,有些谎言甚至可以说是迷人的。但真相没有让人相信的义务,真相就是真相。很多时候,它都不那么迷人,甚至有点讨厌。”

孩子们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宋锦知道他的意思。她见过太多相互矛盾的言论,这其中总有一方的说法相较于另一方,显得特别吸引人。

“在自由家园口中,‘坠天事件’是新边界主动发动的突然袭击,一次针对自由家园的斩首行动。几个自由家园盟国的首脑府邸遭到了来自近地轨道的攻击,造成大批政府高官遇难。”殷胜寒继续说,“之后,自由家园以此为借口对新边界发难,称这是新边界的宣战行为。自由家园是这么宣传的,那些国家的公民也是这么相信的,但事实却正好相反。”

“事实是什么呢?”宋锦问。

“事实上,新边界船坞被很多颗同步卫星变轨撞击摧毁了,掉下来的是船坞的残骸。而那些坠到各国领导府邸的‘碎片’,其实也是卫星。这是一次自由家园策划并实施的苦肉计,他们牺牲了自己部分盟国的政府班底,借以向新边界联盟宣战。而那些首脑尽失的政府,立刻被自由家园指派的傀儡政府取代。”

“这么快?”

“因为这都是计划好的。那些国家是自由家园攻击新边界的马前卒,只有自己亲选的傀儡才能这么听话。总之,‘坠天事件’是自由家园对新边界宣战的标志。新边界强烈谴责自由家园,因为我们有证据——有一些卫星碎片没有被及时回收。自由家园也自称有证据证明新边界策划并实施了袭击,结果什么也没拿出来。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政府之上无政府,他们再怎么耍无赖也没谁管得了,因为他们的炮口大,导弹多,而且只要让媒体喊得足够响、足够久,就能把黑的洗成白的。自由家园的策略是侵略小国,制裁弱国,发动舆论炮制谎言抹黑强国,并在敌对国内培植反动势力。这样的战略让强国的军事力量得不到发挥,而弱国只能任由自由家园宰割。”

宋锦说:“我一直不明白,和自由家园一样,新边界也是一个很多个国家的联盟,为什么在自由家园面前却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因为最初的新边界只是一个科技互助组织,后来衍生出了经济互助,但从未在军事方面有过任何合作;而自由家园是一个以军事为核心的联盟,它就是为了对付新边界而建立的。”

“自由家园对一个科技经济联盟有这么大的反应?这太离谱了。”

“没错。面对一个科技联盟,一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反应如此激烈,如此如临大敌,以至于搞了一个军事同盟出来,在历史上——我不能说的太绝对,但有可能——是绝无仅有的。”殷胜寒笑了,是苦笑,“用句老话说:这正体现了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纸老虎本质。他们看谁都像敌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的事不光彩,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他们的媒体吹嘘的那么厉害。

“整个冲突,其实都源自一种癔症,一种自认为即将被淘汰、被踢出历史舞台而产生的恐惧。为了应对这种恐惧,他们寻找了一个假想敌,逼迫自己相信威胁是真实存在的,然后大肆渲染这种威胁,四处拉帮结派,将一切过度警惕和防卫过当都视作合情合理,将自己的荒唐**成周全,将自己的无礼**成敏锐,将自己的冒犯**成谨慎。

“自由家园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诞生的。它标榜着自由的宝贵,吹嘘着家园的美好,强调着自卫的正当,对新边界的盟国发起经济封锁、禁航禁运,对国内侨民进行所谓的反间谍审查,把他们带到‘疗养院’。大家都知道,自由家园的‘疗养院’其实就是各国移民的集中营,很多人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然而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事实上,真正的攻势才刚刚开始。

“自由家园同盟采取外交倾轧,舆论谴责,甚至炮制假新闻,不遗余力地抹黑新边界盟国的国际形象,在‘坠天事件’发生之前,国际互联网上的信息有超过七成是非人类账号发布的。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将新边界塑造成新时代的邪恶轴心国——‘虽然我们没有证据,但是他们一定在干坏事。’

“在热战开始之前,暗战就已经打响了。新边界盟国的科研设施遭到破坏,科学家被绑架或暗杀,企业家、政客、国安人员被策反,公共资源遭投毒,几次不大不小的疫情都来得莫名其妙。这些阻力都没有改变新边界的结盟初衷,始终没有将军事结盟纳入考量。

“但是,无限的退让换来的是更可怕的手段。如果说新边界的失败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平和换不来和平。有些敌人,不看到你死,是不会罢休的。

“自由家园在结盟之前多年就已经开始暗中勾结,筹备军力,而且军费连年提升。‘坠天事件’同年,自由家园的年度军费是新边界的一百多倍。而新边界就像联合国,没有自己的军队。如果要出兵,则是通过联盟内部决议借用临近的盟国军队。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大国出兵慢,小国缺枪少炮,在冲突中非常吃亏。再加上自由家园挟持言论策略,施加舆论压力,约束了强力武器的使用。尽管他们自己并没少用,但是互联网是他们的主场。面对这样的差距,面对早有预谋的对手,新边界如何有翻盘的机会?

“为了不让自由家园的网军渗透到内部大搞分裂,新边界摧毁了所有根服务器——这是一次漂亮的同步斩首行动,把全球互联网打碎成无数个局域网。很大程度上消除了网络信息战的威胁。再之后,信息越来越闭塞,就各自为战了。”

宋锦问殷胜寒:“那新边界船坞……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殷胜寒说:“为了造太空殖民飞船。”

“太空殖民?”宋锦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太遥远、太离奇了。她只是一个生活在农村,没什么见识,没什么文化的女人。

“新边界船坞是为了将来进行太空殖民而建造的,但是还没有建好就被毁掉了。自由家园”将船坞视作眼中钉,巴不得它自己炸了。”

“这又是为什么?又没花他们的钱。”宋锦看看孩子们,他们也是一脸不解,小一点的可能已经在听天书了。

殷胜寒说:“我参军时候,有一个战友以前是小偷。他跟我说,作为一个小偷,看着钱在你的兜里而不偷,将来如果被别的小偷偷了,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浪费。自由家园也是这个逻辑,他们可以把牛奶倒进河里,但是你倒就不行,他们可以挥霍资源和金钱,但是你挥霍就不行。只要资源不在他们的手里,无论你怎么用,他们都会觉得心疼。资本主义世界看不惯其他形态的社会使用任何资源做任何事,尤其是太空计划这种疯狂砸钱又没有短期回报的事情。在他们眼里,这和直接把钱直接扔进太空没有区别。所以他们要搞垮新边界,把一切资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给你出去开拓新疆域、获取新资源的机会。”

“这么大的船坞被炸了……真可惜。”

“的确可惜,但更荒诞的是,如果你站在自由家园的立场,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他们会觉得,钱都在太空里,和烧掉是没有区别的。而将来太空殖民计划顺利实施的话,就给了非资本主义世界的人民以希望,而资本不希望看到人类有希望。”

宋锦看着殷胜寒:“真的吗?资本不希望人类有希望?”

“资本主义社会是资本的社会,哪里有人的位置?”

宋锦沉默了,孩子也都沉默了。

殷胜寒给了他们几秒钟理解,然后继续说:“新边界和自由家园的矛盾,表面上是意识形态的矛盾,但本质上是社会资源管理的矛盾。自由家园的社会形态是资本管理人类,而新边界正相反,是人类管理资本。这样的矛盾不可能用非暴力的方式调和。

“‘自由家园’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极大的反讽,因为他们的自由不是人类的自由,他们的家园也不是人类的家园。在他们的社会形态下,物质的极大丰富让人类对资本集团的依赖远胜以往,成为了失去资本扶持就不会走路的婴孩;而与此同时,资本集团把持着资源的开采权,牢牢扼住人类的命脉。人类给资本打工,资本投喂人类的模式已经固化。人类已经从生产资料的采集者和加工者退化成了生产资料本身——人类变成了资本的资源。

“新边界的领导人们看到了今后世界的发展方向,资本主义已经走到了尽头。有人说资本主义社会是终极的社会形态,但这是一个自大的谎言。资本主义的核心是资本,并不是人,而人类社会的终极形态绝不可能让非人的事物成为核心。在资本主义之后,还会有更先进的社会。

“现在就是人类命运的转折点,要么人类继续服务于资本,永远被资本挟持、压榨,直到地球资源枯竭,人类命数用尽,宿主与寄生体一同灭亡;要么改变这个被资本挟持的局面,发展太空科技,进行太空殖民,用宇宙中的无限的行星资源和恒星能源打破地球资本的垄断。而当资源不再是限制,资本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它将无法凌驾于人类之上,而是会再度沦为人类的工具。只有到那个时候,人类才完全拜托了资本主义的控制,获得真正的自由。”

“为什么只有太空殖民才能打败资本主义呢?”

“因为社会革命的难度会随着社会形态的等级一同升高。在科技已经相当发达的今天,资本主义世界掌握着最致命的武器,它们宁可选择和宿主一同毁灭,也不愿被清除出宿主的身体。它们甚至会先发制人。‘坠天事件’就是资本集团主动发难,因为它太恐惧,再也忍不住了,首先撕破脸。”

宋锦看看孩子们,又看看殷胜寒,笑着说:“我得说,我只能理解一半。给孩子讲这个,恐怕他们是不太容易理解。”

“不,殷老师讲得很好。”一个大孩子说,“我会尽量理解。”

其他的孩子也纷纷点头。

“你看,”殷胜寒笑着对宋锦说,“这就是新希望呀!”

宋锦也笑了,殷胜寒的话她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这些孩子真的听得懂吗?但是他们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让她深受鼓舞,让她的内心感到温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能让她感觉美好的事物,就是这些孩子了。

当然,还有殷胜寒,他也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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