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对殷胜寒的爱很特别，因为她一开始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感觉。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不过在宋锦住进难民营的四个月后，爱还是出现了，就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长出了青草，爱情也有着青草般的生命力，即使在如宋锦的心灵一般荒芜的地方，也可以生根发芽。
深更半夜，宋锦借着车头灯的光看着殷胜寒棱角立体的侧脸，皮肤上的汗水反着光，显得很性感。以前殷胜寒也有过汗流浃背的时候，但是宋锦并不觉得性感。现在她的感觉变了。
殷胜寒挺直腰杆，长舒一口气：“累死我了。”
“喝点水吧。”宋锦递上水壶。
殷胜寒从三尺深的土坑中爬出来，接过水壶，咚咚咚灌下一半。“快好了，先歇一会儿。再有半小时就成了。”
“换我来吧。”宋锦跳下坑中。
“别，我来。这种事你不用插手。”
“大男子主义。”宋锦笑着说，“我来怎么了？女人挖不动土了？”
殷胜寒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别管了，我来吧。”她说着，一脚将铲子踩进土里，手一压，撬起一铲土，抛到坑外的土堆上。宋锦在难民营做的也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练出了很好的体力。她的动作熟练，一踩一压一撬一抛，如此反复，效率很高。
“你在营地里没少干体力活吧？”殷胜寒把壶放回车上，靠着车门休息。
“确实没少干。”宋锦停下来缓口气。
“等将来离开难民营，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他问道。
宋锦苦笑一声：“哈，才刚住进来，就想着走？难民营之所以叫难民营，不就是因为进来了就不好出去吗？难民这个身份哪是那么容易甩掉的？”
“哎，要保持希望。你还年轻，怎么就出不去了？”
“我觉得，比起我摆脱难民这个身份，你退伍可能更早些。”
“嗯……”殷胜寒的指尖刮擦着下巴，说，“也许吧。”
“你说说你退伍之后，打算怎么过？”
“这个嘛，退伍了，肯定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了。我什么日子都过得来，去工厂也行，干保安也行，当洗车工、修车工也行。我就希望自己别被受得病的罪，尤其是别受癌症的罪。将来要么不得癌，得就得个走的快的。当了这么多年兵，老天也该给我个好死吧。”
宋锦知道他的意思。她也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好命。毕竟，癌症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威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癌症成了最常见的疾病，在不知不觉间拉低了人类的平均年龄。她自己也经常想这个问题，究竟谁会得癌，会多大岁数得，会得什么癌。她见过很多癌症患者，有的看着不像，但没多久就死了，有的死去活来，但挣扎了很久很久，自己是哪一种，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准信儿呢？总有这么个事悬在心里，确实怪难受的。
她问殷胜寒：“你知道癌症潮是怎么爆发的吗？我听说，是因为以前的核电站事故？真的是这样吗？”
殷胜寒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不知道你听的是什么版本，但是就我所知，这是彻头彻尾的人祸。然而在自由家园的叙事体系下，这事就变成了天灾，他们甚至拍了电影来展现人类如何勇斗核灾难，他们乐意花大把的钱来编造谎言，只要你信了他们的叙事，他们就可以永远控制你。”
宋锦被勾起了兴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百几十年前的事，已经丢失了很多细节，再加上自由家园在有意扭曲真相，他们散布的谎言太多了。百分之百的真实已经不可考了，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事故本身是天灾造成的，事故发生之后，也是可以及时补救的，但是为了省钱，他们选择把核污水排入海洋。再之后的事就尽人皆知了——全球水循环将放射性物质带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各种生物都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富集辐射物，几十年后，癌症就大爆发了。也就是从那之后，癌症发病年龄、胎儿畸形率、生育成活率都大大降低。”
“为了省钱？”
殷胜寒苦笑一声：“荒唐吧？”
“真的就只是为了省钱？”宋锦感到难以置信。
“这不就是资本的特性吗？逐利、短视，一点也不奇怪。”殷胜寒走到坑边，看着宋锦，“而且不止如此，那次核灾难被某些国家当做武器来削弱竞争对手的有生力量。要让我说，这就是在发动核战争。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对抗资本主义世界的力量存在，这种一损俱损的手段就还会继续出现。真实的例证就是在各地接连爆发冲突之后，已经消失许久的天花、疟疾开始泛滥。难民大量增加，由于卫生条件落后，很多不该死的人都死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的病原体，偏偏在冲突爆发后出现了呢？”
宋锦犹犹豫豫地说：“因为……有人故意……？”
殷胜寒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对，这是同样的道理。而自由家园为了扭曲真相，将白的说成黑的，发动了能调用的所有喉舌。他们用无穷无尽的谎言作为利刃，不停地编造谎言，把每一个都重复无数遍，用空洞的口号作为挡箭牌，不停地重复，比谁都义正词严，如此反复，任凭你如何铁证如山，真相也变得毫无意义。”
宋锦垂下头：“有时现实真是让人感到无力。”
“现实一直让人感到无力。”殷胜寒叹息道。
宋锦一声不吭，继续挖土。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土抛得越来越远，汗如雨下，也不停下来一秒。殷胜寒看着她，没有说什么，他也知道没什么可劝的，宋锦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荒唐的现实带给她的打击。
十几分钟后，宋锦将铲子狠狠插入土里，恨恨地吼了一声。殷胜寒知道坑已经挖好了。他走到坑边，伸手把宋锦拉了上来。
“你会怎么做？”宋锦问他。
“什么？”
“我们因为前人的愚蠢和短视，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面对着这样的现实，你怎么做才能不让自己疯掉？”
殷胜寒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做。我是打过仗的人，我见过的愚蠢、短视、丑恶、原始的人多了去了。我知道有些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畜生大。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没有疯掉。因为我知道人就是这个德性。人本来就不是什么高等生物，相反，人比很多物种都更低等，因为只有人会自大，其他任何物种都没这个臭毛病。”
宋锦揉搓着手上的茧子：“你说得对。有些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畜生大。”她向汽车扬了扬下巴，“比如那家伙。”
殷胜寒转身走回到车尾，将一具被床单包裹的尸体扛在肩上。“真他妈沉。”他咒骂着，“死了好，让这家伙活着太浪费粮食了。”噗通一声闷响，尸体落入坑中，床单掀起一角，露出一个光溜溜的后脑勺，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宋锦又拿起铲子，但被殷胜寒拦住了：“我歇好了，换我来，动作能快点儿。我得尽快把你送回去，别耗到后半夜，进营地不好解释了。”
“你打算怎么解释？”宋锦看着殷胜寒将土铲回坑中，盖住了那个反着月光的脑袋。
“我？”殷胜寒想了想，“我约你出来呗。”
宋锦笑了。她不介意这个解释，她觉得很合适。“那车怎么办？”
“送完你，我就把车开走。开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扔下就得了。人没了车也没了，营地会认为他自己开车跑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这算个屁。”殷胜寒深吸一口气，又舒畅地吐出，然后对宋锦说，“等将来，你可以在城里找工作。这里吸收不了你们这么多难民，一大部分可能会送到临近的其他城市，但你可以申请留在这里。”
“为什么？”宋锦问。
“因为……因为离你老家近啊。”
“我对那儿没感情，那儿也不是我老家。”
“哦。”殷胜寒叉着腰，尴尬地望着黑漆漆的远方，“你想去哪儿都可以申请，不过也许会被驳回，最终还得看政府打算怎么安排你们。”
“你去哪儿？”宋锦问。
“我？”殷胜寒摇摇头，“哪儿需要我我去哪儿。等我退伍之后呢，那个以后再说。怎么了？我想去哪儿很重要吗？”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宋锦说。
殷胜寒说不出什么，呵呵笑着，似乎心里挺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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