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苏晓——1

秀月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村里已经可以听到隆隆的炮声了。夜里,天空时不时被火光点亮,基地的防空系统象征性地射出几发火箭,拐着弯升入天空,被成片的火箭淹没。有时天亮之后,还能看到天空中残留的火箭轨迹,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硝烟味。

很多户人家已经搬走了,他们走得悄声无息,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有好几个老人被扔下了,他们有的重病卧床,有的根本没有得病,早上起来刚要出门遛弯,忽然发现家里已经空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没几个月,村里空了一大半,也有几个被遗弃的老人选择了自杀。

王村长不肯走,他舍不得这块大麻地。但张叔终于熬不住了,他决定搬走。“你这么稀罕这块地,你就死在地里吧,守财奴!”他从村长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回头骂了这么一句。

张叔开始清点自己的人脉,一天到晚打电话,寻找着理想的目的地和最佳的逃跑路线。赵德柱这时候看到了机会,在张叔身边软磨硬泡,终于得到了一起上路的承诺。张婶则来回来去收拾东西,总觉得有什么遗漏,越来越神叨。而张大依然无所事事,什么忙也帮不上。

但偏偏这个时候,秀月早产了。

那天傍晚,苏晓正陪着秀月在村里溜达,秀月忽然剧痛难忍。“水破了,要——生了!”苏晓赶忙将她送回到张家。

“送镇医院啊!”苏晓冲着张大叫喊着。

但是他们没送秀月去镇上,张婶要亲自处理。无论苏晓如何反对都没有用。张大押着她,把她送回到赵德柱家。

“我媳妇儿要生了,看住了这个疯婆娘,别让她来捣乱!”他告诉赵德柱。

张大走后,赵德柱觉得自己被无端吼了一顿,丢了一波面子,一气之下接连抽打了苏晓几个嘴巴,然后将她锁进卧室。苏晓撞了几次门,骂了几嗓子,但是无济于事。她无从知道秀月如何,但是张家显然是那种为保孩子可以不要大人的类型。她心急如焚,但也毫无办法。

天色越来越黑,她斜靠着床帮,意识渐渐迷糊。

喧闹和一闪一闪的亮光将苏晓吵醒。新边界又炸基地了?苏晓眨眨眼,坐起身,一看表——凌晨一点多。她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不是炮声,不是爆炸声,而是人声,外面有好多人不停地嚷嚷着什么。

苏晓拍了拍门:“赵德柱!开门!”她不知道赵德柱是不是睡着了,只能使劲拍门使劲喊。

没多久,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晓赶忙后退,门锁哗啦打开,赵德柱踹门进屋,屋门砸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你这个该挨千刀的贱人!”赵德柱挥掌把苏晓打翻在地。

苏晓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手臂就被反扭到后背。疼痛令她失声尖叫。

“你跟她说什么了?”赵德柱猛推苏晓的后脑勺,她额头磕在地面,顿时眼冒金星。“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她这么干的?”赵德柱继续问。

“谁?谁干什么了?”

赵德柱没回答她,他根本没听见苏晓说了什么,他只是在暴怒之下自说自话:“是你干的,肯定是你干的,张家说是你,那就他妈一定是你。你给她灌输了什么糟烂想法,为了报复他们——就因为你,我,我还怎么跟他们走?”他说完又抓住苏晓的头发往地上磕了两下。

苏晓晕头转向,她看见赵德柱巨大的阴影跨立在自己身上,听到他解开裤带的声音。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我他妈就该把你扔在镇上,那些当兵的玩法可多了。你他妈就该被他们拿枪管子捅,然后走个火……”苏晓以为赵德柱要强奸自己,但是他实际上抽下皮带,绕在了苏晓的脖子上,“他们要杀了她,老张说要当众处死她。而我,我要杀了你。你就和那姑娘一起去见阎王吧。到了明天,你们就消失了,就跟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大麻地里隔山差五就得埋进去一两个,再添你们两个也有地方塞。”

皮带收紧,苏晓逐渐无法呼吸。她双手抓住赵德柱的手臂,指甲抠进肉里,狠狠向下一拉。赵德柱惨叫一声,松开手向后退去。苏晓拉开皮带,爬起身,因为脑震荡而失去平衡感,又跌倒在地。她挣扎着爬到床边,这时赵德柱已经咆哮着扑了过来。

苏晓从床铺下抽出钩衣针——她一直藏在这里,她知道早晚有一天用得上——插进赵德柱的眼窝。

赵德柱没有吭声,硕大的身躯向后退了两步。他还没有死,苏晓的力气小,插得太浅了,直戳瞎了眼。赵德柱挥舞着双手,想抓住苏晓。苏晓伏在地上,向前一扑,从赵德柱的手臂下钻了过去。她伸手拉拽没有了裤腰带、滑脱到膝盖上方的裤子,赵德柱失去平衡,向前栽倒,钩衣针戳在洋灰地上,叮的一声,刺入了颅腔,紧接着是躯体拍在地上的巨响,声音之大甚至让苏晓以为地面会塌陷。赵德柱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他死了。死得如此猥琐而下流——裤子滑脱到膝盖,内裤是红色的。

苏晓踉跄地走出卧室,在厨房找到一把硕大的铁剪刀。她掂了掂,反握在手里,冲到院外。道路上的人都涌向张家,他们打着手电,举着锄头,挥着镰刀,苏晓能感受到人群中蔓延的杀意。

他们要杀了秀月。

苏晓跑起来。

她最先追上的是王村长。他身形肥胖,走得最慢,秃顶油亮的反光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村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下脚步回过头,手电照在苏晓的脸上:“苏晓?你……你怎么手上都是——”他话未说完,头顶就被钉上了剪刀。

村长肥大的身躯跪倒在地,趴在地上。手电滚到一边。

苏晓拔出剪刀继续向前走。杀戮还在继续。

曾经将苏晓五花大绑的男人倒在地上,喉咙被剪子撕开。

曾经害苏晓怀孕不得不去做人流的男人,下体被剪子捅了一个洞。在他捂着裆在地上滚的时候,苏晓抬腿踩踏他的脑袋,直到踩碎。

她扔掉剪子,捡起地上的锄头,急奔几步,双臂挥起,将锄头切入了下一个男人的头顶。他曾经在完事后将票子甩在苏晓的脸上,趁苏晓蹲下捡钱时将她一脚踢倒,然后扬长而去。而现在,他趴在地上,头上插着锄头,苏晓撬动锄柄,脑袋随即被掰成两半。

苏晓将锄头换成了死者手里的镰刀。

手电晃过另一个人的眼睛,他闭紧双眼,抬手遮挡,紧接着四根手指向不同方向飞去。他举着断手,高声惨叫,那声音和他在床上一边掐着苏晓的脖子一边喊叫一模一样。苏晓割了他的喉咙,任他倒在地上流血窒息而死。

苏晓用镰刀又结果了三个人的性命。这三个人里,一个办事不给钱,一个动不动就打苏晓泻火,第三个喜欢将苏晓按在胯下。他们的死相和他们的灵魂一样难看。

但苏晓并没能全身而退,毕竟这些男人的体力都胜过苏晓。苏晓的每一次攻击都换来对方的挣扎和报复。她的身体经受了棍棒的捶打,刀刃的割刺。她断了几根肋骨,呼吸困难,她觉得可能肺被刺破了;左膝盖被踹了一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后背和胳膊被砍了几刀,轻重不得而知;腹部被狠狠踢了几次,现在愈发剧痛,她不清楚是不是有内出血。

遍体鳞伤、筋疲力尽的苏晓靠在张家院子门口,手臂酸痛,两腿发软,镰刀在手晃悠,随时可能掉在地上。这时——

轰的一声,地面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爆炸声。

打起来了。

但是苏晓没有时间犹豫,她推开张家院门,看见张大手里攥着一根火筷子,正愤怒地敲打地面。苏晓攥紧镰刀柄,将手背在身后,快步走过去。

张大听到脚步声,回过头,二话没说挥起被火筷子向苏晓劈去。苏晓抬起左臂招架,在剧痛中倒在地上,她觉得小臂至少断了一根骨头。她惨叫,但张大粗哑的吼叫声更大。

“贱逼!是你的鬼主意,肯定是你的鬼主意迷了她的心窍,你——我——我他妈要打死你!”铁棍多次劈在苏晓的后背,粗糙生锈的棍身撕开了衣服,擦破了皮肉。她觉得背要裂开、自己要被打碎了。

张大打累了,停下来喘几口气:“赵德柱,他怎么放你出来了?不过你来了也一样,他不弄死你,那我就弄死你。”他又抽打了苏晓两下,“我孩子……孩子没了——都是因为你!”愤怒似乎让张大恢复了元气,吼声从胸腔爆发出来,变得更加粗野,“你死定了,秀月也死定了,你们都他妈的给我死!”

苏晓没等他再次挥起铁棍,抬腿踢在张大的膝侧,随着膝关节沉闷的一声响,张大“哎呀”一声跪在地上,苏晓一鼓作气从地上爬起来,挥起镰刀插进他头顶。张大张着嘴,眼睛翻出眼白,一声不吭地倒下去。

苏晓拔了拔刀柄,但镰刀卡在头骨里拔不出来了。她向张大膀子的脸啐了一口,喷了他一脸血。远方的天空仿佛燃烧起来,刚才还处在阴影中的张大的脸被照亮了。苏晓看到他瞪着双眼,眼角流着血。

苏晓弯腰拎起张大的手中的火筷子,冲进房间。

她看见秀月躺在床上,床单上满是血迹,地上的血抹布,盆里的血水。张婶两手沾满鲜血,张叔手持一柄锤子。

“住手!”苏晓的声音像一块破布。她大步冲过去,挥起火筷子,狠狠劈在张叔面门。

锤子咚地砸在地上,张叔瞪着双眼,眼珠各向一侧瞪着,一声不吭向后仰倒,苏晓手中的火筷子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她松开手指,看着张叔躺倒在地,火筷子嵌进了面骨。

张婶哀嚎一声,扑到地上,捡起丈夫掉落的锤子,狂暴地向苏晓的脚面锤去。苏晓连续后退几步,张婶爬了起来,如疯狗一般挥着锤子砸过来。苏晓退到墙边,伸手拍在开关上——

灯灭了,苏晓的眼前一片漆黑,但是转瞬之间,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躲开了张婶的锤子。窗外的火光照入室内,张牙舞爪的张婶和身后巨大的阴影合二为一,像从地下爬上来的怪物。

苏晓跌跌撞撞地跑到秀月收织针的柜子旁,拉开抽屉。她突然听到后肩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阵剧痛刺入脑中,她觉得肩胛骨可能被锤裂了。张婶嚎叫着扑到她身上,露出一口黄牙,向苏晓的脸咬去。

苏晓从抽屉里抓出一把毛衣针,另一只手掐住张婶的下巴,推开她的头,将一把五根针插进她的眼窝。

张婶开始抽搐,血流到苏晓的脸上。苏晓觉得自己用尽了全力,但是还是没有将针刺进颅腔。张婶一边抽搐一边挣扎,还想继续攻击苏晓。

苏晓从她眼窝中抽出一根针,脚下一绊,将她按在地上。她把针从张婶左耳插进,右耳捅出。张婶终于不再抽搐了。

苏晓翻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她缓了几秒,艰难地爬到秀月床边。

秀月还活着,但是已经气若游丝。她出血很多,双腿被打断了。苏晓回头看看地上的锤子,又环视了房间,终于看到了在婴儿床内的孩子。

借着外面殷红的光亮,她看到婴儿撇着腿——是个男孩,脖子以奇怪的角度拧着。

“这就是……你的打算?”苏晓低声说。

秀月微微点点头。

“你熬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天?”

秀月侧脸望向苏晓:“是啊……”她的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苏晓哭了:“我不想离开你。”

“但是……我快死了。”秀月的嘴角挂着笑意,是因为看到了苏晓。

苏晓的头垂在床边,肾上腺素的刺激渐渐褪去,骨折的手臂、背部的刀伤都愈发难忍,疼痛像巨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大脑。“我觉得,我也……快死了。”苏晓摸了摸秀月的脸蛋。

她听到引擎隆隆的响声,大地都在颤抖。她想起小时候站在巨大的飞行器下面,引擎的轰鸣让她全身震颤。但是这一次不是飞机的引擎,是车辆,装甲车、坦克,或者别的什么。

军队进村了。是新边界还是自由先锋?苏晓不知道。老闫头自称能通过引擎的声音辨认型号,但是苏晓从来都做不到。不过无所谓,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在乎了。

“我陪你一起。”苏晓对秀月说。

“不行。求你……活下去。”

“我们一起死,难道不好吗?”

“你爱我吗?”秀月问她。

苏晓的眼泪流了出来:“爱你。”

“我也爱你。”秀月告诉她,“求你活下去。”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活。”

秀月摇摇头:“你可以,你可以替我活。”

苏晓双膝跪行到秀月身边:“你可以教我吗?就像教我织衣服那样,教我怎么活。”

“你可以活下去,你可以替我活。”一滴泪从秀月的眼角流到枕头上,“我不叫秀月,我叫宋锦,记住我的名字。我六岁被人拐卖,人贩子杀了我的父母。我不记得凶手的样子了,只记得是个秃子。你不用替我报仇,我只希望记住我的身世。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不要寻死,替我活下去。”

苏晓的视线模糊了,她以为自己的血快流干了,没想到身体里还能分泌出这么多液体。她探着脖子,和她的爱人接吻。她清楚地感受到一股气息吹入自己的口中,仿佛灵魂从一副躯体转移到了另一副躯体。

秀月的嘴唇不动了,她死了。

而宋锦还活着,她以苏晓的身躯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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