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死的那一年是四十四岁,在这一生的前二十四年,她是苏晓,后二十年,她是宋锦,之间大约有三天时间,她二者都是。
苏晓痛恨自己的过去,她希望和秀月一起死去,但是秀月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替对方活,活成对方。一次意识上的脱胎换骨,一场精神上的大变活人。苏晓可以从此淡出,带着她屈辱的记忆和杀戮的罪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同时,纯粹的受害者宋锦将摆脱做为秀月的囚徒命运,得到第二次感受人生的机会。
秀月在苏晓的怀中停止呼吸、渐渐失温,苏晓并没有感到悲伤,她相信在她们接吻的时候,秀月的灵魂就已经灌入了她的内心。
现在的她,既是苏晓,也是宋锦。
她搜索着全新的灵魂和意识,浑然不觉军车停在院外,几名士兵迈着沉重的脚步冲进来,大声喊着“幸存者请高举双手走出来”。当电筒的光亮刺透薄薄的眼皮,苏晓才意识到有人闯入。
“还活着吗?”光源后面的军人问道,“喂,你还活着吗?”
苏晓没有说话,但是抬起手遮住光亮,向他证明自己并没有死。
“有两个活的!”军人扭头朝门外高喊。
两个?苏晓一愣,算是两个吧。一副身体,两个灵魂。
“你们俩,别抱着了,把手松开举起来。”
苏晓松开胳膊,秀月冰凉的躯体噗通一声躺倒,军人“啊”了一声,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另一名军人大步迈进房间,看着秀月死灰的脸:“肖羽,到底几个?”
肖羽磕磕巴巴地说:“那,那就,就一个。”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哪儿知道啊?”
“她受伤了,你把她背到车上去。我看看还有没有活人。”
“啊?我啊?寒哥你来吧。”
这个寒哥挺直身子,瞪了肖羽一眼:“那你去看。”
肖羽迈开小碎步跑了。
寒哥在苏晓面前蹲下,伸手在她眼前晃:“喂,喂,你还好吗?我叫殷胜寒,你叫什么?”
苏晓看向殷胜寒的脸,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谁,是宋锦,还是苏晓?苏晓渴望退出人生的舞台,宋锦应该接管这副躯壳,可是她在哪里呢?苏晓等待着,却什么也没等来。
“没人。”肖羽站在屋门口说。
殷胜寒叹了口气:“那我们走。”
殷胜寒想背苏晓出去,但是苏晓毫无反馈,根本不配合,于是只能抱着她回到车里。医疗设施有限,殷胜寒只凭目视确定她左手小臂骨折,怀疑有肋骨骨折,其他都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
“这女的是不是傻了?”肖羽问。
“别胡说。”殷胜寒说着又伸手在苏晓面前打了两个响指,她还是没有反应,“应该是受了巨大的刺激,产生了应激反应。幸存者几乎全都躲在屋里,谁也没看到凶手——或者说,看到凶手的都被杀了。”殷胜寒停顿了一下,盯着苏晓的眼睛,“也许她是唯一目击者,又或者……”他没有说下去。
苏晓得到了一些简单的伤口处理,然后被安排到卡车里躺着。她知道殷胜寒对他们这些幸存者说了些什么,但是意识恍惚,什么也没记住。她看着身边的村民,村民有的没有看她,有的死盯着她,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们看到苏晓的狂暴屠杀了吗?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他们告诉这些当兵的了吗?自己会被秋后算账吗?
虽然苏晓脑海中闪过了这些问题,但是她并不觉得慌张。虽然自己做了很可怕的事,但是这个村子里没有无辜者。每个人的死都是罪有应得。
除了秀月。
车开动了,幸存者们蜷缩着身子抵抗寒冷,苏晓在颠簸中意识逐渐模糊,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在睡着的时候被寻仇的村民掐死,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她太累了——仅仅是活着就已经太累了。
苏晓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睡着,因为她记得自己看到无数刺眼的火花升入漆黑的夜空,然后是隆隆的爆响,她还听见有人说这是军事基地的弹药库发生了殉爆,但是她依然觉得自己窥见了梦境的世界。她站在意识的边界向其中窥探,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然而她总是觉得宋锦就躲藏在那里,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想出来。
漆黑的梦境褪去了,现实的光芒逐渐变得刺眼。苏晓睁开眼,发现自己并没有被任何人掐死,而且也已经不在车里,而是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左臂打上了夹板,缠着白色的绷带。她伸手摸了摸肋部,指肚在纱布上擦过,唤起一阵疼痛。
当护士来给她换药的时候,苏晓问她这是哪里,护士回答:“镇医院。”
镇医院……像是一个开关,将苏晓这台机器重新启动了。她的脑子开始隆隆运转,心脏将血液和动力输送到全身。她几乎从床上坐起,但又被护士按了回去。“你动啥?老实点。”
“我没有钱治伤。”
护士哼了一声:“用不着你出钱,镇子被军队接管了,你就老老实实躺着吧。”
“躺多久?”
“腿脚没事,伤口修养修养,三天能下地。”
苏晓没有等到第三天,第二天深夜,她就被远远传来的一声尖啸吵醒。她刚刚睁开眼,爆炸声就传来了。病房内所有病人乱作一团,大家都跳下地,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蹿。没过几秒,护士跑进来叫大家冷静,大家这才安稳了一点。爆炸至少在几十公里外,并没有危险迫近,不过苏晓听得出爆点大约就在村子的方向。
天一亮,殷胜寒和肖羽就来到了病房。
“昨晚的爆炸是自由先锋的飞机投弹。”肖羽告诉大家,“攻击目标并不是镇子,他们的基地已经没了,失去了对整片地区的控制力。”
“那他们是往哪儿炸呢?”某个病人问。
“那边的田地。”肖羽伸手指向窗外,因为在室内,指错了方向,“自由先锋的传统艺能——通过空爆弹释放放射性废料,污染土壤。”
“还好现在没起风,”殷胜寒说,“如果顺风,辐射尘刮过来也就几分钟时间,所以部队的指令是尽快全镇撤离。”
屋里一下炸开了锅,每个人都开始问问题。苏晓踢开拖鞋,穿上自己的鞋,慢慢退到墙边,她看着殷胜寒和肖羽被病人和护士包围,脚下挪移,靠着墙蹭到门口,一闪身溜了出去。
她知道该去哪儿,也知道该干什么,她甚至不需要思考。这仿佛是一个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指令,就像一条隐藏代码,一旦启动,优先级高于一切。
街上人很多,有居民,有军人。撤离指令引发了不大不小的骚乱,部队正试着控制住人群,让他们赶紧收拾行囊,但是绝大多数的平民都在观望,谁也不确定该不该照做,真正行动的人少之又少。
苏晓沿街快步行走,扫视着街道两边的招牌,烟酒店、便利店、成人用品店、超市、办公楼、房地产公司,终于,洗浴中心花里胡哨的大招牌映入眼帘。
就是这里。苏晓的内心告诉自己。
“您好,请问您几——”前台服务员看着苏晓的病服愣住了。
“我不洗澡。”苏晓推开她,往楼上走。
服务员抓住苏晓的手臂:“哎哎哎,不花钱就想进去?”
苏晓没有说话,她抬起左臂,肘击服务员的腹部,她立刻退到墙角,嘴里哎哟哎哟地叫喊着,蹲下身子不起来了。苏晓抬起右手做出要打的架势,服务员连连摆手:“别打了别打了,你上去吧。”
苏晓抬腿冲上楼梯,突然感觉肩膀被一只大手一拉,身体后倾,她退后几步,回头看见了殷胜寒黝黑的脸。
“跟我走!你来这儿干什么?回医院去等着撤离!”
“不行!”苏晓喊道,“我要找人!”
殷胜寒停止了拉拽:“呵,原来你会说话。”
“你放开我,让我去找人。”苏晓扒着殷胜寒的手指,但完全徒劳,“松开给我!等我找到人,我自己会回医院。”
“我凭什么信你?你找谁?我跟你找。”
苏晓一愣,不挣扎了。殷胜寒也松开了手。“我找我的同乡。”她说。
“他们在哪儿?”
苏晓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殷胜寒摇摇头:“我帮你吧。”他抢在苏晓前面上了楼,大步穿过走廊,锤击每一扇门,大声喊道:“辐射尘即将抵达本地,马上回家收拾行李,和部队一同撤离。我再重复一遍,辐射尘即将抵达本地,马上回家收拾行李……”
他的手段确实管用,人们打开门,看到他一身军装,荷枪实弹,立刻明白这不是说笑,就算不相信他的话,也巴不得离这个凶神恶煞远一点,一个个慌慌张张地小跑着溜掉了。
苏晓跟在殷胜寒身后,看着每一个从房间里急匆匆走出来的人——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脸。又往上走一层,殷胜寒的步伐减慢了,嗓门也没有刚才大了,但是这个女人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同乡。
“也许他们不在这儿干了。”殷胜寒侧脸说道。
苏晓没有回答。她知道这很有可能,但是她不愿意放弃任何希望。
走到走廊尽头,忽然有一个肥胖男子低着头从殷胜寒身边溜过。苏晓认得那个人——她认得那张脸,那张宛如蛤蟆成精的脸——圆脑袋,大眼泡,头顶的头发稀疏。她伸手抓住胖子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恶狠狠地瞪着他。殷胜寒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胖子似乎是被吓到了,嘴角向下撇着,几乎咧到耳根,连鼻孔都被拉扯大了。
“她们在哪儿?”苏晓问道。
“谁们?你是谁啊?你找错人了吧?”胖子惊慌地否认着。
苏晓瞪着他的眼睛:“你他妈撒谎!”
让苏晓意外的是,殷胜寒没有旁观,也没有组织她粗暴的举动,而是抽出匕首,将刀背贴住胖子的耳根。苏晓惊异地发现胖子身子一颤,仿佛在一瞬之间缩小了一号。
殷胜寒问他:“她说的人,你知道是谁。他们在哪儿?”
“太,太久了,我不记得了。”胖子颤抖着身子,像触电了一样。
“既然是你的员工,你肯定有记录。在哪儿?”
胖子的五官纠结在一起:“在,在办公室里。”
苏晓一拳锤在墙上,手指生疼,但也顾不上了:“办公室里的哪儿?”
“保,保险柜。”
苏晓看了一眼殷胜寒,殷胜寒点点头。苏晓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觉得殷胜寒一定会帮她。即便没有语言交流,她和这个大兵也建立起了一种默契。
“把柜子打开。”殷胜寒低声对胖子说。他这种面相凶狠的大兵,只需要把玩着匕首,再瞪上一眼,就足以把对方震慑住。胖子连连点头,两腿发颤,摇摇晃晃进了屋,险些跪倒在保险柜前。
胖子从中抽出了一本厚厚的手写账目,绝望地看看殷胜寒,又看看苏晓。苏晓夺过账目快速翻找,每隔几页,就有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眼中,每一个名字都被红线划掉了。
苏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某一个日子,这个人死了。
“在哪儿?”苏晓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胖子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她们在哪儿!”苏晓又吼道。
胖子身子又是一颤。“埋了,都埋了!”他绝望地嚎叫着,“不是我干的,这种事我哪儿干得出来呢?”
“她们是怎么死的?”
胖子垂着头,无力地摇晃着身子:“别问了,求你了,我不知道。”
女人没有说话,她突然夺过殷胜寒的匕首,殷胜寒没有阻拦。事实上,他都没有握紧匕首,他知道这个女人会做什么,他认为这是必须做的。
刀剑刺入了胖子的左乳,并不深,但他的嚎叫如同杀猪,衬衫立刻殷红一片。“说实话!”
胖子的嘴唇颤抖着,他嘀嘀咕咕说了很多,有些有意义,有些没意义。他说了一大串名字,有的苏晓认识,有的不认识,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几个听不出性别。他们有的在自由先锋吃了败仗、跑到镇上撒气的时候被枪杀了;有的在洗浴中心做性服务,染上了疾病,丢了工作又没钱治病,然后自杀了;孩子都被迫当了童工,其中几个又被拐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走运的,不走运的则沦为性癖特殊的人的玩物;他们当中最惨的一个女人,被自由先锋的同一个大兵搞怀孕,然后流产,又怀孕,再流产,反复多次,最后要和他同归于尽,结果被大兵用枪指着胯下射了一梭子,身上全是枪眼。
“我知道的就这些,”胖子说,“我都没参与的,我都没碰过他们的,我就是个做生意的,我哪知道那些当兵的——自由先锋的——把他们这么玩儿。真不是我干的,都是那些军棍——自由先锋的军棍。我知道把孩子拐走的是谁——那人是个秃顶,别人都叫他彪哥,老戴墨镜。他专门拐卖儿童,镇上的儿童买卖都有他参与。有时候大兵搞死了人,他也帮着埋。大姐,军爷,我真的是无辜的,这些事我都不敢掺和……”
“你当然不用脏了手,”苏晓咬牙切齿地说,“你数钱就行了。”
“我,我……军爷您帮我说说话啊。”胖子看向殷胜寒,想获得他的同情,但是殷胜寒转身出了屋,顺手把门带上。
苏晓转动着刀刃,对胖子说:“现在就剩咱俩了。”
几分钟之后,苏晓走出了办公室,她看看殷胜寒,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上、衣服上的血,耸了下肩,将匕首递还给他。
“去洗手间擦擦,然后跟我回医院吧。”殷胜寒说。
“好。”苏晓点点头,“谢谢你……什么也没管。”
“不用谢。”
“为什么要帮我?”她问。
“嗯……”殷胜寒撇撇嘴,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也能猜出个大概。这种事十有八九涉及人口买卖、非法拘禁、色情交易,甚至牵扯到人命。而有意思的是,每一个藏污纳垢、罪恶横行的地区周围,总能找到一座自由先锋的军事基地。任谁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多么神奇的巧合。”
苏晓点点头:“那……村子里死了很多人,你有什么看法吗?”
殷胜寒摇摇头:“我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猜出个大概呢?”
“那又如何?我无权审判任何人。”
“那……你是怎么看我的?”苏晓继续试探他。
“你?在我看来,你只是个不择手段的幸存者。”
“就是个幸存者?”
“幸存已经不容易了。”
苏晓笑了:“对,确实很不容易。”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苏晓愣了几秒,她的目光游移开,嘴角泛起一个让殷胜寒难以理解的微笑。殷胜寒一辈子都不知道,在这一刻,苏晓的脑海里闪现的是什么景象。
苏晓看到了秀月,她从漆黑的空间缓步走出,与她四目相对。她终于明白,现在才是自己真正可以安然退出的时刻——她已经知晓了所有牵挂的人的命运,不需要再留恋人生了。
“我叫宋锦。”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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