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宋锦轻声说。
没有气息从口中溢出，也没有喉结的震颤，她并没有说话。
在现实中，宋锦四十四岁，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多器官衰竭，血氧降到八十以下……但是她感觉不到物质层面的痛苦，她的意识仿佛一座融化的冰川，逐步解体，四散飘远。
在一块漂流得最远的渺小的思维碎块上，宋锦见到了二十年前的爱人。她还是那么年轻，而自己虽然不老，但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
“我马上就要死了。”宋锦的脑海里又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张口，没有喉结的震动，但是秀月听到了。
“我知道。”宋锦觉得自己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二十年没有听到的声音——又回来了。她有些意外，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她依然记得那个声音，和当年分毫不差。
“你知道吗，你送我的刺绣，我一直留着。”
“我知道。”
宋锦觉得自己要哭了，但是她没有泪腺。在她崩毁的意识世界里，除了一部分自我认知之外，就只剩下一段对秀月的思念。她问秀月：“你知道不知道，我用你的名字、以你的方式活着，替你感受了二十年的生活。”
“我都知道。”秀月说，“谢谢你记得我。”
“没什么。”宋锦想知道她是什么感受，但是秀月没有真实的体验，她不可能有感受。她只是一段记忆。
“你后悔吗？”秀月问她。
“我不后悔。我爱你，我愿意成为你，成为你的余生。不过现在，我又是我自己了。我要死了，这份痛苦来自我的命运，并不属于你。现在的我不是宋锦，你也不是宋锦，我是苏晓，你是秀月，我们是当初相识时的自己。”
秀月露出灿烂的笑脸，这是宋锦记忆中最美丽的笑容。“对，你是苏晓，我是秀月。姐姐，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如果在最后那一刻，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也没有要求你替我活下去，你会怎么做？”
这不是秀月的想法——秀月只是一个空洞的形象，这是苏晓的想法，透过记忆中的秀月的形象反射回来。在苏晓失去秀月后，她无数次幻想着另一种可能：如果时光倒流，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夜晚，她会怎么做？
现在重新选择的机会来了。
秀月娇小的身躯消失不见了，光线变暗了，但模糊的环境逐渐清晰，苏晓发现自己的头垂在床边，腹部疼痛难忍。她摸了一下，低头看着手掌上的血迹。记忆又回来了：她杀了很多人，挨了很多打，受了很多伤，流了很多血。
“我快死了。”秀月看着苏晓，嘴角挂着笑意，有气无力地说。
苏晓的头垂在床边，肾上腺素的刺激渐渐褪去，骨折的手臂、背部的刀伤都愈发难忍，疼痛像巨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大脑。“我觉得，我也……快死了。”苏晓摸了摸秀月的脸蛋，“我陪你一起。”
“不行。求你……活下去。”
“我们一起死，难道不好吗？”
秀月犹豫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轻声说：“那样……也好。”
苏晓伸出手，颤抖的手指沿着秀月的脸颊勾勒出一个弧形：“你坚持一下，等我，一定要等我，我马上来陪你。”她转过身，半走半爬地挨到抽屉前，将抽屉拽到地上，胡乱翻找着。“我不会离开你，你不能离开我。我们在一起，谁也不能分开我们。”她翻出秀月平日刺绣的包裹，爬回到秀月的床上，将她扶起来。
秀月看着苏晓手里的针线：“你想……”
苏晓点点头。
秀月笑了，虚弱但开心：“快点吧，一定要在我咽气之前……”
苏晓给两根针穿线。她失血很多，两眼昏花，纫针花了些时间。随后她将一根递到秀月的右手，一根拿在自己的右手。苏晓皱着眉头说：“我没你手巧。”
“我可以教你。”
苏晓也笑了，放松而幸福。她帮秀月脱掉所有衣服，接下来脱光自己的，她们拥抱在一起，夹住对方的腿，身体紧紧贴合，将针尖刺入对方的皮肤。
“针要扎得够深，表皮才不会被撕裂。”秀月忍着疼，轻声说，“针脚可以大一些，但是要整齐，我们都要漂漂亮亮的。”
苏晓将针从皮下抽出，线在刺孔中穿过。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没错，我们都要漂漂亮亮的。”
针线将大腿相连，将两胯缝合、将左臂与后背合一，将彼此的乳房相接……她们感受着针头刺入的疼痛和缝线穿过的摩擦，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颤动，她们的身体逐渐合二为一，两个人合并的勇气盖过了疼痛的折磨。
外面穿来隆隆的引擎声，大地在颤抖。是军队的车辆——装甲车、坦克，或者别的什么。是新边界还是自由先锋？苏晓不知道，但也无所谓。是谁都一样，谁也无法阻止她和秀月的结合。
她们接吻，舌头最后一次感受了对方的温柔。然后，针线穿过，将她们的嘴唇缝合在一起，再也没人能将她们分开。
这是否是一场梦？秀月的声音、脸庞、体温，针尖的刺感，双股线在针孔间摩擦的痛感，都那么真实。她是否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和秀月相拥，最终死在了一起，这二十年是否只是一场漫长的梦境？
反正她就要死了，无论是在秀月余温尚存的怀中，还是病床上被体液浸透的褥单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不重要，只有死亡是确定的结局。
最后一次穿针结束，她们松开右手，两根针垂在两人脖颈之间微微摆动。她们自由的右臂搂住对方，用手心的温度弥补对方逐渐降低的体温。
很快，就会有士兵来到这里。在他们经过一连串尸体之后，会发现两个缝在一起的女人，也许已经死了，即便还没有，也来不及挽救了。他们会被这诡异的一幕深深震撼，甚至可能永生难忘。苏晓和秀月将活在这些目击者的记忆里，也活在彼此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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