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周婷

战后时代,还从没有哪次游行像这次一样,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因为一个叫周婷的女孩儿——自称某当红女星的女儿——发布的一段视频,在网络激起千层波澜,不止一座城市爆发了游行示威,学生在校内聚集,待业青年暂停了虚拟世界的娱乐,职场人也暂停了工作,纷纷走上街头,一股一股的人群汇集在一起,阻挡了车流,堵塞了街道。

然后,平静的人群开始变得亢奋、愤怒,暴力事件随之发生。

商店被砸,商品被抢,保安和售货员被打,公共建筑的墙壁被涂上新边界的标志,有人点燃了自由家园和家园卫士的旗帜,意外引发了小规模火灾,但这都不是最严重的。

在每座爆发游行的城市中,都有人有组织地闯入医院,洗劫了药品。然后,若干蒙面人携带大量可燃物从多个方向汇聚到市中心广场纵火焚烧,浓烟在当天风势的影响下,覆盖面从几到几十平方公里不等。事后多方证实,他们焚烧的是大麻。各城市受影响人群总数超过百万,间接引发了各种事故,导致上千人受伤,上百人入院,数十人进入ICU或身亡。

事件的恶劣性质使家园卫士调整了针对新边界支持者的方针,将此次焚毒行为定义为恐怖袭击,新边界的极端支持者将被视为危险人物,而以任何形式支持新边界的个人或机构将被视为支持极端意识形态。众多名人和经纪公司第一时间发布公告,声讨新边界,企业则发表声明,立即开除支持新边界的员工,而表达支持新边界的学生则永不被录用。

抽象的概念难以为继,人们需要一个具体的形象去怪罪,就像纳粹党旗,它代表了很多东西,早已不是它的本意。所以张扬——因为他发布的威胁杀死吴琛的言论——被扣上了新边界关键人物的帽子;而周婷——因为她的那张她抱怨笑起来没有张扬好看的合影——被塑造成了焚毒事件的主要责任人。

她因此获刑四年零六个月。

周婷入狱后,只有贾小芳来探视过她。即便在庭审期间,殷秀文也没有出现。经纪公司极力撇清她和周婷的关系,她自己也对自己有个女儿矢口否认:“周婷是新边界的核心人物,假借名人之女的身份来引起更多关注罢了。”

贾小芳告诉周婷,自己也失业了,或许不会留在本地,想回老家发展,所以在走之前来看看这个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假闺女。

“你完全可以不来。”周婷对她说,“没有别人来看过我,连我妈都不来看我。你和我也没有血缘关系,你何必来?”

贾小芳纠结了好一阵才缓缓说道:“可是你……你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周婷低下头,她觉得自己要哭了,但是没有。也许在贾小芳眼里,周婷是她的女儿,而不是殷秀文的女儿。周婷觉得这样挺好,毕竟殷秀文巴不得告诉全世界自己和她没关系。她是母亲,又不是母亲——她没有怀过孕,没有生过孩子,她割舍这段母女关系轻而易举。

“好吧。”周婷点点头。

她们没说多少话,最后的几分钟是在沉默中度过的。然后,贾小芳看着周婷被狱卒带回牢房。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婷渐渐适应了监狱的生活——并不容易,但是还挺得过来。她混进了一个小团伙。严格地说,是因为她,这个小团伙才成了形——所有因为与新边界多多少少沾点关系而被罪加一等的女囚都认识周婷。

在监狱里,周婷就是超级巨星,尽管她一次次解释自己是被诬陷的,游行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别说焚烧大麻了。但是她的名声来自于所有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无论她怎么解释,都否认不了家园卫士给她定下的身份。

所以周婷只能接受,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团体越来越壮大。尽管这些女囚被以各种各样曲折离奇的方式扣上了支持新边界的帽子,但也并非完全遭受诬陷,她们有人搞电信诈骗,有人蓄意伤人,有人卖淫被举报,大小也算个罪犯。也许这一群人里只有周婷是真正无罪的,但是和她们混在一起,更像是个小帮派,不会被别的囚犯欺负。

刚进来的时候,她还期待着有一天自己的罪名能得到洗刷。她总是做相同的梦:一名律师来找她,说她是无辜的,然后帮她打赢了官司。在宣判的时刻,周婷站起身,手背蹭到律师的袖口,听着法官做出最终判决,感受着周围所有人强压激动心情的呼吸,一切都那么真实。

但总是在这个时刻,她醒了,梦碎了。

周婷渐渐放弃了洗冤,也放弃了减刑,因为在她之后,社会上的“新边界罪犯”就越来越多,每天都有人被抓进来。

周婷觉得荒诞可笑,她和张扬只不过各拍了一张照片,就成了新边界的首脑,还掀起了一场荒唐得如同猎巫一般的反恐运动,牵连了那么多人入狱。

周婷感觉人类像是被某个巨大的操纵者玩弄,被强行划分出派系,被诱导自相残杀。那个操纵者是谁呢?是那些庞大的医药企业、娱乐帝国,但又不够准确。它们只是它在人类世界的投影,它的真身隐藏在另一个维度。

在一个冷冰冰的早晨,一个词跳进了半梦半醒的周婷脑中。

非物质生命。

她直挺挺坐了起来。

非物质生命——对,就是这个。

资本就是以人类社会为宿主的非物质生命。

它是活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驾驭资本,但资本可以驾驭每一个人。企业只是它是针对人类制造的一层虚幻的外壳。它的真身是没有形体的,它是意识的集合体。当一家企业庞大到一定程度,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随意说了算,而这个时候的决策就不再是为了‘人’而做出,而是为了‘企业’。这个‘企业’的核心,就是是一个由董事会催生的非物质生命。今后这家企业当中的所有人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维持这个非物质生命。每一个人都在为养活、养大这个怪物而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它没有思想,只有本能。资本的本能就是集中,它的食欲像饕餮一样无穷无尽。但是资本不是全能的,就像人必须活在氧含量21%的“自由空气”里一样,这种非物质生命必须生活在一个叫做“自由市场”的环境下,才能不受任何阻碍地吞噬、膨胀。一旦有了征政府调控,市场就不再自由,资本就会活得很难受,甚至被扼杀。这就是为什么自由家园不惜发动贸易战,甚至热战,也要逼迫其他国家顺从他们的模式。他们鼓吹自由,却从不解释自由,因为他们想要资本这头怪物长大,而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一个可以随时被篡改定义的概念来蛊惑他人,这就是自由。

为了实现无阻碍、无止境地以人类制造的利润为食,资本需要人类的协助。它以简单直白的方式吸引了一批皈依者,人们称之为资本家。他们被资本身上掉落的皮屑所吸引,就像着迷于蚜虫的蚂蚁,终生追随,死而后已。

资本家是资本同人类交流的媒介,是翻译官,是资本的走狗,人类的叛徒。他们将资本的诉求翻译成人话,然后加以粉饰,迷惑大众,从人类社会中汲取资源,供养他们的主子。在他们的协助下,资本逐渐膨胀,成为一头巨兽。

虽然居于高墙之间,周婷却觉得自己比以前的眼界更开阔了。

她逐渐明白,所谓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并不是一场政体之间的战争,而是物种之间的战争。人类对资本的依赖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从出生到死亡,都离不开资本的影响。资本企图用漫长而痛苦的灾祸吓住人类,让人类甘愿继续担任宿主的角色,接受资本的压榨。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家园卫士如此疯狂地抓捕新边界相关人士——这是一股威胁到资本命脉的力量,尽管它衰微了,但是并没有消亡。如今,“新边界”几乎变成了一种原罪,甚至是一种污染,仿佛只要出现了这三个字,这段话就被感染了,注定逃不脱恶化、变异的命运,必须立即切割、隔离。

但是周婷反倒觉得欣喜——只要还有人被捕,就说明还有人在抗争,革命的火苗已经被点燃了,它会蔓延下去,非常缓慢,但终将不可阻挡。

一年以后,监狱人满为患,政府开始考虑将新边界罪犯转移出去单独关押,周婷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开始抑制不住内心的慌张。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幻想着转狱大巴开到荒郊野地,狱警把她们拉下车来站成一排枪毙。

这有可能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但是日子不到,就不可能知道会发生什么。

转狱当天,周婷坐在车里昏昏欲睡,因为昨晚她心率过速,惊慌失措,整夜没睡。她总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段路了,她想仔仔细细看看周围的景色。但是汽车的颠簸让她的困意倍增,不可克制。她疲惫地靠着车窗,眼睛终于顺从地闭上了。

突然一阵引擎声逼近,然后是剧烈的冲撞,周婷觉得自己被甩飞了,但不到一秒的时间,她重重撞在车窗上,然后啪的一声,玻璃裂成蜘蛛网状,割破了她的手和脸。

车翻了。

外面乱作一团,很快又归于平静。

接下来会怎样呢?周婷等待着。

“喂!上来!”上空传来说话声。

周婷扭头看去,一个年轻男子站在翻倒的巴士顶上,单膝跪着,敲开车窗外的铁丝网,招呼里面的囚犯爬出来。

“阿强?”

“小点声!”阿强提醒她,但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周婷最后一个爬出去,她看见别的囚犯已经被安排到了两辆面包车中,向不同的方向开去。第三辆车停在不远处,引擎没有熄火。

“跟我上那辆车。”阿强对周婷说。

周婷低声问:“阿珍呢?你们还在一起吗?”

阿强点点头:“她在另一辆车上。咱们也赶紧走。”

他将周婷在内的五个囚犯推进了车厢,然后自己进了副驾驶位。车立即开动起来,提速非常快,周婷的手铐和脚镣还没有解开,脚下一绊,双膝跪倒。

“稳住,姑娘们。”车厢中的第六个人说道。

周婷被狱友拉起,她们五个挤成一堆,和那个说话的男人保持距离。

说话的是个年纪更大的男人,一开始,周婷下意识地觉得那人是大伟,但是声音明显不同。他戴着头套,眼孔不一般大,边缘脱线了。周婷看到他眼角的皱纹,她猜这个人至少有四十岁。

男人将头套摘下,周婷看到了更多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他的面相比只看眼睛要更显老,也许五十岁不止。男人伸出手一指,“你是周婷吧?幸会,终于见到本人了。”

周婷没办法,她实在太有名了,比任何明星都有名。她只能承认。

“别紧张。”男人看向其他几个女囚,“姑娘们,你们也许有罪,也许无罪,但法院都给你们扣上了支持新边界的帽子,把你们当新边界拥趸对待。现在,家园卫士对新边界的打击进一步升级,以后他们的手段只会越来越极端。如果你们还幻想着在监狱里继续老老实实蹲到刑满释放,我劝你们还是清醒一点,我们在法院有朋友,延长新边界相关囚犯的刑期这种事他们已经研究很久了,如果回去了,很有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所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加入我们,为推翻自由家园做点事情。”

五个女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有说话。她们心里清楚,将新边界相关案件的囚犯集中到同一座监狱,本身就不是个好兆头。

“加入我们,”男人继续说,“我们可以给你们新的身份。你们可以去别的城市,那里也有我们的人。我们的团体在飞速壮大,而且欢迎任何人加入。”

“你们是做什么的?”周婷问。

“除了你们这样暂时见不得光的,我们其他人都各有各的社会身份——守法公民。比如我,我是影视制作人,也会为了钱拍一些有违我良心的东西。但我们的地下身份和你们的罪名一致——新边界拥趸。只是我们不搞恐怖袭击,我们只做思想工作。”

周婷问他:“怎么做思想工作?”

男人呵呵一笑:“就和你给我们做的思想工作一样。”

“我?给你们?”

“虽然不是你本人,但是你的思想确实点醒了很多人,也包括我。我当年当过兵,打过仗——新边界的。新边界解体之后我也退伍了,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年,直到听说了你的理论。”

周婷明白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狱友,狱友又告诉了家属,家属又告诉了亲朋,人们口耳相传……现在,周婷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言论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也惊讶地发现,在那些接受自己言论的人的心中,自己居于什么地位。

外面响起警笛声,阿强回头喊道:“要躲警察,都坐稳了!”他话音还没落,司机就来了一个猛烈的左转弯,所有人都向右倒去。车身左右晃动,但司机绝不减速,反而越开越快。周婷觉得这辆车绝对经过改装,一辆普通的面包车不可能跑这么快。

警笛声变小了,车又拐了几次弯,乘客一会儿跌向左,一会儿跌向右,直到几乎听不到警笛了,车速才渐渐降。

“警报解除。”阿强回头摆摆手,说。

老男人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看着周婷,对她说:“劫狱这种事,还是少干为妙。时间不等人——我说的不是现在。人类已经来到了社会跃迁的丁字路口,向左还是向右,一边是在无下限娱乐的麻痹下永世为奴,另一边则是轰轰烈烈的颠覆资本主义社会的大革命。”

周婷苦笑着说:“但现在,自由家园赢了。”

“暂时赢了没错,但是以后日子长着呢。我以前的一个老战友跟我说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现在正是时候。”

五个女囚交换了一下眼色。周婷本以为自己会更激动一些,但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灵魂出窍的剥离感,好像她的灵魂正在空中俯视着自己,平静地等待着她做出选择。

周婷不敢相信,仿佛一夜之间,自己就成了一群人的精神领袖,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即便有,又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这是真的吗?这是现实吗?我在车上睡着了吗?这是不是我的另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如果这是梦,那么最好不要太早醒来。

周婷的眼神坚定了起来:“没错,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男人咧开嘴角:“好极了。我叫肖羽,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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