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殷秀文

殷秀文的第三次短暂失忆,是在周婷被判刑后一年。

她能想到的最近发生的事情,还是她如何诱骗周婷回家的那一天。那天她决定投靠罗尚德,希望他发话,让黄隆继续捧自己。但现在,时间已是一年以后,她手捧母亲的骨灰盒,站在曾经住过的老房子门口。

显然,罗尚德和黄隆都放弃她了。

她有积蓄,但是支持不了自己一辈子。她在自己的文件袋中发现了一些法院的材料,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材料也看不太懂。她看得懂的部分告诉她,自己连连败诉,不断赔偿,连自己住的二层洋房都卖了。

细节不是很重要,殷秀文基本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公司以各种理由起诉她——他们总是能找到各种明目,他们有一整个部门的人专门研究怎么起诉自己的过气艺人,让她们把赚走的钱再吐回来。殷秀文当红的时候,就见过有过气艺人被起诉赔偿,当时她不以为意,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会落到和那种人一般田地。

二十年来梦一场。恍然惊醒,一切如故。

没有粉丝团,没有车接车送,没有奢侈品牌,没有高档饭店,然而殷秀文早忘了平凡的生活该如何过。

她惊讶地发现,如今她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竟然没人认出她来。现在的她几乎不再化妆,顶着一张因为过气、失落而迅速衰老的脸,穿着廉价、掉色、脱线的衣服,竭力适应着平凡人的生活。

平凡的人生……

好痛苦。

她没有配偶,又否认了女儿,她觉得孤独,不会做饭,晚上一个人辗转难眠。她又试着像以前一样做直播,但是几乎没有人看,所有的留言都是冷嘲热讽:笑她过气了,人老色衰了,再怎么补妆也没用,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新边界的间谍。仅仅一周时间,这些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网民就让她就放弃了直播。

殷秀文想逃避现实,让自己活得麻木一些。于是她开始喝酒买醉,但是经常吐,痛苦大过减压;她又开始抽烟,用那种腾云驾雾的迷幻感帮助自己卸掉心理负担,但是还是不能完全摆脱现实对自己的折磨;她跑到附近的医院,看着急诊中心四个大字。医院的急诊都有注射服务,殷秀文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试一次。她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没有一个像是急需减轻痛苦的病患,但是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成瘾”两个字。

也许他们都和自己一样,只是想逃避一些东西。

“喂。”有人叫她。殷秀文回过头,看到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他很高、很瘦,肩膀宽大,佝偻着身子,站在墙角朝她招手。“过来!”

“叫我?”

“对。”

殷秀文小心地向那人靠近了几步:“干什么?”

“第一次?”那人问。

“什么第一次?”

他一指急诊中心:“第一次来?没胆子进去?”

殷秀文不知自己该不该承认。

“那儿贵。我这儿便宜。”他撩开外套,里面挂着几瓶药水,还有注射器、止血带等等辅助设备。

“不用了。”殷秀文摇摇头。

“别担心,都是医院的货——干净。我也在医院工作,给他们送货,顺便捞点,不就是为了赚点外快吗?别都让资本家赚了去你说是不是?”

殷秀文将信将疑。

“啧,我跟你说,现在药价又高了,因为去年游行的缘故,有人趁机搞事情,劫了药库,导致药价飙升,但是你猜怎么着,注射的人更多了。因为人们都怕新边界这么一闹腾,药品管制又严格起来,自己就没的用了。”

殷秀文看着这个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面黄肌瘦,眼袋明显,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我……在哪儿见过你吗?”

男人一愣,忽然有些警惕地看着殷秀文:“不可能,你认错了。”但是从他的眼神来看,又有些犹疑,“你……你是不是什么网红?”

“不是。”殷秀文连忙否认。

“那就没见过。”

“好吧。”殷秀文说道,但是心里又总觉得有些模糊的熟悉感。我真的认识他吗?在哪里见过呢?殷秀文实在想不起来,她如今的记忆已经不如以前了,忘记一个人并不是不可能。

“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买不买?给个准话。”男人催促道。

殷秀文被催得手心冒汗,她心里有点犹豫:“你的能有多便宜?”

“便宜一半——知道他们多黑了吧?你想试试吗?你可以做我的长期客户,我干这个有年头,你从我这儿进是有保障的。”

殷秀文心动了,她太想逃离现实了。如果便宜一半,确实能省下一大笔钱。而她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她只会靠擦边舞为生,现在有大把的跳擦边舞的小姑娘争相上位,她早已没了竞争力。

“我……”殷秀文递出一叠旧纸钞,“我先在你这儿试试。”

“嚯,这年头用现金的少见喽。”他递给殷秀文一个小包裹,“放心吧,都是干净的,里头有说明书。路上要藏好了,不到家不要拿出来。”

“知道。”

“里头有我名片,想再进货就打电话。”说完,他转身一溜小跑,消失在拐角处。

殷秀文将包裹塞到外衣下面,又看了看马路对面的急诊中心。大门口出人进人出,进去的神色匆匆,出来的一脸满足。他们摆臂有力,脚下生风,没有一个像是病入膏肓。

回到家中,殷秀文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裹,将其中物品抖落在床上。针管、药瓶、止血带,还有一张卡片,说是名片,但上面除了一个电话和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殷秀文看着那个名字——老板——哑然失笑:以前受制于娱乐公司的老板,现在受制于卖药的老板,莫非这就是自己注定的命运?

她不喜欢被人制约,但是更不喜欢被贫穷制约。她攥着拳头,抬起手臂,无力地捶在被褥上。

我痛恨这个地方,我痛恨这样的生活。

殷秀文抓起止血带,绑在左臂上。

我痛恨一文不名,我痛恨籍籍无名。

她鼻子发酸,嘴角颤抖着向下撇。

我想回去,我属于舞台,我属于……名利场。

当药物进入静脉,几波薄弱的快感试探性地撞了撞殷秀文的神经中枢,然后,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猛烈的冲击就如山洪海啸一般压顶而来。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后像被击中一样倒在床上。她的身体紧绷扭转,脚趾抠住床单,指尖剧烈颤抖,她张着嘴,但没有发出声音,瞪着眼,但看到的不是渗水发霉的天花板,而是无数疯狂的粉丝。

她又回到了那个舞台,回到了那场让她一炮而红的演出中。

她想起了当时演出的所有细节,她的一颦一笑,一扭一跳,每一首歌曲,每一段舞蹈。原来这些她以为已经彻底忘记的东西并没有被清出她的脑海,而是在某个地方藏匿着。现在,它们被快感的洪流冲了出来。

殷秀文听到潮水般的欢呼,如此真实,仿佛这才是现实,而在床上给自己注射的那个可悲的女人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她咧开嘴,笑了。眼角的泪水终于凝聚得太多太重,睫毛也挂不住了。

她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与粉丝的呼喊声比起来是如此微弱,几乎可以忽略,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除了她自己。

她在哭,在悲痛中呼号。

这是为什么?我如此成功,有这么多人为我疯狂,我为什么会悲伤?这里——演出现场——才是真实的。

不是吗?

窗外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那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以不符合这个车型的速度从楼下驶过,然后又是一个急转弯开走了,走位干净利索,地上连轮胎印都没有留下。紧随其后的警笛声从道路一端划向另一端,然后淡出了。

殷秀文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意识到。她不知道就在几秒之前,就在自家楼下的街道上,周婷乘坐的汽车飞驰而过,她将在十几公里外的郊区某地换乘另一辆车,然后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会回来。

殷秀文的身体仍然紧绷,由于极佳的柔韧性,躯干扭曲成夸张的弓形。眼泪依旧在流,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悲伤欲绝,还是喜极而泣。她的大脑封闭了听觉、触觉、视觉、嗅觉,将她完全浸泡在过去美妙的记忆中。她只想牢牢记住这场演出,沐浴在灯光下,聆听着欢呼声,将台下的疯狂尽收眼底,深深烙印在脑中,再也不要遗忘。

如果能溺死在这段记忆里,那将是何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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