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天启年间,灾乱频仍,民不聊生,有术士传言,朱家龙脉已断,气数将尽,众人皆以为是。对此,皇帝装聋作哑,大臣尸位素餐,借着明王朝最后的苟延残喘,彻底释放野心,全不顾为人之体面。
一日……
“猴啊猴,不是我说你,你咋这点本事?出这一趟远门,你只偷来十八文——嘿,十八文钱够做什么?”
少女一身褴褛粗布衣,神情恹恹地走上山坡,顺脚踢走道旁的一颗小石头,折身向着京城方向远眺去。
在她脚下,京城沉浸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与黑沉沉的乡野划出一条清晰的界限,从京城飘来的风中,仿佛还喧闹着鼎沸人声,而她形单影只,显得格外孤独落寞。
她耷拉着肩膀,老猴有些蹲不住,就来抱她的头。
少女没名没姓,还是个小娃儿的时候,道上人见她长得黑,就给取了个煤蛋儿的诨名,她没爹没娘,因此猜不到自己年纪,长到今年,觉得大概十五六七八岁不差了,反正相貌鲜嫩。
相貌鲜嫩,却是摸包儿一行里的老手,白天偷盗,夜里就出京城,到药王庙等人来和她置换。一天中偷到的丝绢啊、香囊啊、折扇啊、香炉啊,都要在这里变现钱。
今个儿她运气不好,摸包儿不成,还被人追了好几条街,只得了老猴偷来的十八文钱。
听到老猴干瘪肚皮里咕噜噜的叫声,煤蛋儿便从褡裢里掏出一块干饼,掰下一小块,往肩头递去。
老猴迟钝地伸手接起,塞到缺牙的嘴里,费力咀嚼着。
它老了,真老了!
煤蛋儿再次举步,向着坡后一处颓倒的破庙走去。
“你是只老猴,我是个穷人,我应该把你卖了,哪怕是卖到肉铺,也能得二三十文。你可别怪我,我养你这么久,你不该想尽办法报答我吗?你老得快要死了,我把你埋到土里去,你给小虫子吃了,我把你卖到肉铺去,你给人吃了,虫子和人,有区别吗?还真有,虫子可是一文钱也不会付给我。”
老猴仿佛能听懂人话似的,喉间发出埋怨的嘀咕,拿手轻轻挠她。
煤蛋儿拽它到地上。
“你别挠我,这天下本来就没什么好人,你抱着幻想,那是你天真。卖掉你后,我再去马戏团里偷只精明能干的小猴出来——不行,得等你把偷钱的本事教给它,我再卖你。”
见老猴作揖求饶的糗样儿,煤蛋儿忽然有了讲故事的兴致,她就像个被塞满故事的广口瓶似的,随随便便就能倒出些吓人的故事,煤蛋儿平日里就是靠这些故事自娱自乐,老猴算得上她最忠实的听众。
这会儿,她专要吓唬吓唬老猴。
“不过,只要你变成人,我就不卖你。你知道猴怎么才能变成人吗?”她故作神秘,边走边声情并茂地讲述:“找一座没人烟的深山,在大雾最浓密的深夜,取你的三滴血,一个滴在土里,一个滴在石头上,还有一个要抹在飞鸟的羽毛上,这三滴血得日月滋养,时间久了,就慢慢地生出形状。土的那滴血,会变成肉,石头上的那滴血,会变成骨头,但它们都不会动,只有羽毛上的那滴血幻化成的形状能跑能跳,它找到骨头和肉,三合一,变成个大肉球,就能动啦。”
老猴听得瑟瑟发抖,两只爪子捂住眼睛,煤蛋儿强把那双爪子拽开,以更吓人的语气描述着:“有人路过,肉球就会悄悄模仿,把自己捏成那人的形状,学那人走路、说话,等学得特别像,可以以假乱真的时候,就杀了真的那人,取而代之——你说好不好?”
老猴赶忙摆手,煤蛋儿指着它叫道:“瞧,你刚才做的,就是人的动作!你这老猴真要成精了!”
其实,老猴哪里能听懂这么复杂的人话,只是听主人语气吓人,配合着做些举动哄哄主人。煤蛋儿自然也清楚,她又哀哀地叹口气:“得嘞,找找看庙里有什么东西能换钱,不成咱把药王头上的那个铁冠卖掉……”
忽然,煤蛋儿瞪大眼,吃惊地望着前方:“有人!”
前面两个黑黢黢的身影,一摇一晃着,往药王庙里钻去,乍看上去,像两个鬼影,真叫人害怕。
这庙破得厉害,以前发生过杀人劫财案,传说闹鬼,除了贼,没人会在这里逗留。
老猴抱住她的腿,煤蛋儿便伸手再把它甩到肩上,小心又谨慎地潜到破庙近处,趴在窗口,不见有灯火亮起,只听两个女人费力吧唧的哼哧声,原来是一人摔倒了,另一个拖着她往角落里靠。
摔倒的那个说:“娘,你自己进京去吧,我不行了,你不要被我拖累了。”
拖着的那个凶她:“说什么傻话!你放心,你那爹虽然黑心肠,撂下咱们孤儿寡母十几年不管,但娘打听好了,他在京城里名声大着呢,人人都称赞他。我去找大夫,报上他的名,大夫一定来救咱们。”
煤蛋儿好奇心顿起:听这话,母女两个应该是被哪个负心壮士舍弃的可怜人儿。
她自小就在京城流浪,对京城熟悉得很,倒不知这有好名声的虚伪名人是谁。
于是,她便趁着母女二人不留意,偷偷溜进庙里,摸黑藏起来,中途不知道踩了什么发出动静,母女两个立刻警觉,还是她放出老猴,发出猴叫,才叫母女误认为只是畜牲捣乱,放心下来。
那女儿年纪与煤蛋儿应该相差无几,有气无力地叹道:“娘,有个灯多好。”
当娘的愤愤地回她:“傻丫头,有灯,会引来土匪,你忘了吗?三十八天前,咱们就因为掌灯,被土匪洗劫了。”
“我冷。”
“娘给你盖些草。”
“包袱里不是有件裘衣吗?”
“你是烧糊涂了。那件裘衣在四十二天前,被家仆盗走了。”
“我还有只翠玉簪子,娘,拿去当了吧。”
“翠玉簪子二十六天前遇到强盗,咱俩逃跑时打碎了。”
煤蛋儿听着,不免觉得晦气:没想到,这天下还有和她一样惨的人。仔细回想,好像三十八天前,她偷贾家小娘子的花绣鞋,被掌掴了好几巴掌,嘴角都裂了;四十二天前,她偷陆大娘的铜笊篱,被罚洗碗一整天,手都洗脱皮了;二十六天前,她偷孟姑娘的小纸扇,于是,头发就被剪得参差不齐,丑得像个癞蛤蟆。
这都是失败案例啦,做小偷嘛,风险与机遇共存。
那女儿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唤着:“娘……”
当娘的也抹泪:“咱两是一路乞讨来的,路上能活着,进京更能活着!你撑住了,等见了你爹,管叫他加倍补偿咱们母女!娘在太原,好歹是个富庶门户,他的钱,比娘只多不少嘞。”
煤蛋儿觉得这母女俩大活人身上也榨不出半个铜板儿,便没心思继续听下去,乍听那娘这么一说,一股热血顿时涌上心头:钱?有钱?只多不少?
那凭啥是这半死不活的母女该得的?
这个娘把什么东西交给了女儿,嘱咐:“你把这个拿好了,这是你爹的东西,十几年了,他不认识你,但他认识这玩意儿。”
煤蛋儿心动了!但凡信物,一般都是比较值钱的物件,比如玉佩啥的。
女儿病重,妇人不得已,拖着一双血肉模糊的小脚,单独出去寻大夫,她女儿握着她的手,生怕这一走就是永不相见,想说些话,偏偏喉头哽着,脑袋又晕乎着,只顾着流泪,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好了,为娘这就去了。”妇人给她身上遮了些草席:“这么晚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如果有人来,你就藏着,不要说话,如果被抓住了,他要祸害你,你就报上你爹的名,一定有用。”
再三嘱咐,妇人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药王庙,她认为这药王庙里此刻只有她女儿一人,殊不知,这药王的泥塑后头,还躲着煤蛋儿,这小小煤蛋儿,可真是她那柔弱女儿此生的一大劫数了。
煤蛋儿先叫老猴儿去探一探,老猴去了,姑娘管它叫娘。
人都烧迷糊了,这不是摸包儿的天赐良机吗!
煤蛋儿走到姑娘身边,只听到她沉重的呼吸,伸手过去,一股股热浪喷到她手心,姑娘浑身烫得像个煤炉一样。
姑娘似乎也感应到她,问:“娘,你回来了?”
煤蛋儿学着妇人的语气,说:“回来了。”
姑娘病重,声音都听不大清楚,更没办法思考,分辨不出好人歹人,就任凭煤蛋儿糊弄了。
“药呢?”她问。
“娘忘记你爹姓名了,没钱,大夫不会跟来。”
“娘,爹……爹不是叫秦寿吗?”
欸?秦寿?煤蛋儿似乎真听说过这么个名儿,再仔细一想,又觉得陌生。
“娘刚才给你的信物,拿给娘看看。”煤蛋儿说着,就往姑娘手里摸去,手里空空,顺势又摸到袖子、胸口——嘿,果真摸到了个硬邦邦的小东西。
“你别怪我,我不拿走,一会儿刘大来了,准给你摸走了。他那人猥琐,老大一人还没媳妇儿,搞不好把你怎样怎样了。你就当打发我点保护费,有我在,今晚你就踏踏实实地睡着。”
煤蛋儿刚把这东西掏出来,就见窗外一簇火光飘忽,外面来了人,扯着嗓子大喇喇地喊她:“蛋儿?煤蛋儿?黑灯瞎火的,怎么没个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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