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狱

秦始皇三十一年春·咸阳廷尉狱

周却敌前天中午从荥阳敖仓出发,走的皇帝特许的驰道,第三天不到日中时分,就已经被押解到咸阳的廷尉狱中了。此时,他已经带着铁钳桎在空荡荡的监狱牢房中等候了半个时辰。

周却敌打量着关押自己的房间,作为大秦最高级的监狱,廷尉狱由九卿之一的廷尉主管,这里一般只关押获罪的高官,因此环境比普通的监狱要好很多,除了房间小一些,看守严一些,简直和一般的衙署无异,甚至地上的木地板都被擦得锃光瓦亮。

“大丈夫一旦身处高位,连坐罪下狱都高人一等,贫贱与富贵的差异是真大啊!”周却敌感叹道,他心里很羡慕,想想自己作为一个地方小吏也能享受公卿的待遇,有一分激动,可转念一想,苦笑一声,想想自己如果不是摊上这种飞来横祸,也不至于到咸阳的大狱中来,看现在的事态,自己肯定是九死一生。这时,木头门轴传来转动的声音,监狱的大门打开又合上,接着,是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周却敌赶紧伏地下拜,偷瞄了一眼来人,这人中等身材,看上去不很年轻,大概三十多岁,气质儒雅,黑色深衣略微有些褪色但洗得很干净,脚穿布袜,径直走到在周却敌对面的几案前,坐下之后,开始磨墨。

“起身吧。”来人声音有些疲惫。

“诺。”周却敌赶忙直起身来,然而还是紧张,上身直挺着,屁股也不肯舒服地放在脚后跟上。

“大秦虽法网严密,但廷尉狱中却绝少用拷打的方式问询,‘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笞掠为下’,本廷尉史不想通过暴力得到真相,你可明白?”来人一边磨墨一边说到。

“小臣岂能不知?小臣在即墨郡即是断狱都尉下属的一名佐吏,掌握律令在小臣的工作中是必须的。”周却敌赶紧回答道。

“哦?既是断狱佐吏,为何跟随船队到荥阳运输贡物?”廷尉史问,与此同时,毛笔在木简上飞快书写。

“小臣名叫周却敌,本是关中人,二十六年灭齐之战立了军功,得了簪袅的爵位,后来跟随长官留在了即墨郡。小臣归属治狱都尉,只因近年郡中风俗恶劣,加之法网严密,犯罪人数急剧增多,很多案子来不及审讯建册就直接服劳役去了,需要文书的案子反而减少,小臣因此常常被借调承担郡中其它工作。这次向皇帝进贡鲸鱼鱼油,郡守说是关乎性命的大事,要找一些可靠的部下来执行,因此船队中全是关中籍贯、有军功的老秦人。”周却敌答。

听到周却敌的回答,廷尉史胡去非有些惊讶。作为职责之一,他也常常处理地方上不能解决的疑难案件,偶尔也听说近年来地方治狱日渐繁剧,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他不禁问道:“不经审讯建册就直接服劳役,你们就不怕有冤案吗?”

“君有所不知,现在郡县之中以贡献徭役劳力为上计考核的主要,征发徭役的命令急如星火,郡守县主层层下派,地方上不得不通过定罪的办法把一些人定为城旦舂。只要能献出徭役,冤不冤枉也就顾不得了。”周却敌回答。

胡去非还想追问,但想到这些事情与本案无关,便按下好奇心,接着问道:“看之前在荥阳讯问的案牍,你说你一路押送贡品到荥阳,现在我要你从头到尾细细说来,不许隐瞒任何细节。”

周却敌回答:“诺。两个月前,也就是二月初,郡守接到丞相府转发的诏书,说是皇帝要在咸阳兰池宫设宴,迎接方士寻来的仙药,要求即墨郡要在五月前进贡东海的鲸鱼鱼油,走河水航道,交送荥阳敖仓。郡守不敢怠慢,抓紧组织捕鲸制作新鲜鱼油,用了两个月时间,最终制成二十石鲸鱼油。郡守选拔了十一个都尉属吏组成车队,除臣以外,还有十名籍贯关中的老兵,以臣为队长。车队从即墨出发,到厌次津后换水路,装了一艘津渡的公船,船上配了两名水手和两名杂役,一路风平浪静,直到进入荥阳。”

周却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到了荥阳后,早已有三川郡守李由派来的兵卒在岸边等候,我们将货物从船上卸下装入辎车,打算送到敖仓。郡守派来的兵卒告诉我们,敖仓守备森严,我们需要拿到出入敖仓的门刺才能进入,于是我们先到荥阳郡守府拿着此次公干的事刺领取了敖仓的门刺,之后才押送这二十石鲸鱼油进入敖仓。”

“交割完毕后,”周却敌开始变得紧张,声音很克制,然而还是有些颤抖,“郡守派来的兵卒告诉我们,郡守李由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住处,并且晚上要设宴招待我们。”

“哦?三川郡庶务繁杂,荥阳又是连通关中与关西的咽喉,李由怎么有这等闲情来宴请你们?”胡去非打断了周却敌的自白。

“臣当时也有些疑惑,但我们车队的十一人都是有军功爵的秦人,也算是即墨郡守的亲信,在即墨郡中常和郡守以下的官吏交往,偶尔也能在郡守的堂下坐席。即墨郡守曾是新任左丞相李斯的得力门客,这次来荥阳,他还私下交待我,让我拜见李斯的儿子、三川郡太守李由,并奉献价值百金的一对玉斗作为礼物。臣以为是李由念及旧情,想搞好和即墨郡的关系,因此设宴款待我们。”周却敌答道,胡去非打断他这一下,反而让他平静了下来。

“到了晚上,我们十一人都去参加了宴席,宴席开始前,我单独拜见了李由,将玉斗交给了他,并替即墨郡守问候丞相。李由很高兴,赏我十金。”周却敌接着说道。

“哦,果然是丞相之家,赏赐都这么大方。”胡去非道。

周却敌没有听出胡去非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接着说道:“宴会上共有十五人,我们即墨郡十一人,李由和他两个门客,另外还有一个人,是奉皇帝陛下之命、寻访仙药归来的方士!”周却敌声音突然变得颤抖,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

“荥阳的验尸令使呈上的文书中,可没说有什么方士!”胡去非冷冷道。

周却敌膝行向前,再次行了拜礼,缓缓道:“臣到目前的境遇,绝不必再隐瞒什么,臣所言均是亲眼所见的事实,望君听过臣的肺腑之言之后重新判断。”

“诺。”胡去非答道。

“那方士名叫张喜,李由介绍他已经有一百二十岁了,但看上去和李由年纪相仿,须发略有灰白,但不像其他方士那样装扮得像神仙,倒像是一个精通学术的贵胄公子。”周却敌接着说道。

“宴席上,李由还介绍给我们说,张喜也是恰巧今天到的荥阳,略作休整后,将会由李由派亲信护送张喜以及东海的鲸鱼鱼油一起去咸阳拜见皇帝,李由还说,这是丞相李斯亲自安排的。”周却敌接着说。

“一开始,气氛很轻松,主人李由和两个门客热情周到,方士张喜彬彬有礼,儒雅随和。郡守府的高堂华丽无比,堂上几盏金光闪闪的连枝灯将整个房间照耀着如同白昼一般。鎏金镶玉的香炉中,燃烧着西域来的花椒香料。招待的食物也令人难忘,河水中的紫鳞鲤鱼堪称一绝,由荥阳名厨细细脍来,十分鲜美。郡守府的清酒也清冽醇厚,主人和客人都很尽兴,每个人都喝了不少。大家都有些微醺,李由又叫来美人歌舞助兴,歌舞退下后,气氛逐渐热烈,宾主之间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我们这些即墨来的老兵开始口无遮拦,方士张喜也敞开胸襟,开始向大家谈论养生之法。众人对如何养生兴趣不大,却都忍不住好奇向方士打听海外的见闻,还有那蓬莱岛上的仙药究竟是不是可以令人长生不老。方士故作神秘,说蓬莱仙岛是仙人居处,仙人曾经接见他,向他传授养生秘要以及仙药,但这些内容只能禀告皇帝陛下,不可与外人知晓。”周却敌说着说着,原本放松的上身直立了起来,喉结在上下滑动。

“众人都不满意,认为方士太小气。方士见众人都有不满之色,突然一个空手取物,从坐席上的酒樽之中隔空拿出一条东海鲈鱼来,众人啧啧称奇。这时李由郡守的门客走到方士张喜跟前,捧起耳杯敬酒,张喜赶忙伏身回礼。喝完酒,门客却说道:“隔空取物的招数,臣在荥阳城中已经见过几次,张真人是否有大家前所未见的高术,让大伙瞧瞧呢?”

“张喜并没有回应他,只是手指微动,门客手里的酒杯就突然落地,像被人从空中打落一般。门客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张喜坐在原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药丸,放在自己的耳杯中,和酒服下,然后闭上眼,开始吐纳呼吸。大家都看着他,突然,他整个人就御气悬空了起来。”周却敌道。

“那一定是你喝醉酒看错了。”胡却非冷冷道,他不相信这种怪异的事情。

“这是我亲眼所见,当时在场的人都亲眼看到,绝没有看错!他悬空之后,又做了几次呼吸吐纳,缓缓落了下来。下来之后,他闭着眼睛,我们也都怔住了。过了很久,张喜还闭着眼,我们叫他他也不应,李郡守对门客使个眼色,门客赶紧上前一搀,没想到张喜扑地倒了。我赶紧用手去探他的鼻息和脉象,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周却敌仔细回想着当时的细节,大脑变得异常冷静。“我十分诧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身边的人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这时,我仿佛闻到了一丝奇怪的香味,和香炉中的花椒味道完全不同,我的四肢也开始变得软弱无力,用残存的力气,我踉跄跑向屋外,最终,我也昏迷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是在熊熊大火之中……”

胡去非毛笔如飞,终于记录完毕,他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眼神冷峻地看着周却敌。周却敌再次深深一拜,说道“小臣所知,已经全部如实招供。是否属实,请明公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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